第11章 土地公言说逸城事(二)
一道悠长的叹息声传来，似乎穿越许多年岁，沾染上了时光的厚重。
柴弋和玉衡星君两人瞬间从入定中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文公还跪坐在土地雕像前，只是神色之中的苦闷消散的一干二净。
窗外天色将明，文公在这里跪坐了一夜。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疲惫的样子，倒是眼神清明，神色庄重，眉眼之间时刻环绕着慈祥和悲悯。与那雕像上的面容更加像了。
“月下仙人，实在是抱歉。”他察觉到两人的动作，先是站起身来向柴弋行了个大礼。
柴弋不知道他这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没有请他起身。待他想起来搀扶起文公时，文公已经自觉站直了。
“在下回忆起了一些往事，一时之间情绪有些失控，怠慢了二位，实在是抱歉。”文公继续道。
玉衡星君看着文公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万千思绪敛进了眸中，似乎化作一丝柴弋看不懂的情绪，随着他一声轻笑，转眼间就消散了。
柴弋正巧看见了这一幕，他怔了怔，也不知道玉衡星君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无碍，文公想明白了就好。”玉衡星君微微一笑，还是那样一副严肃又不失和气的模样，“往事如烟早已散去，当时的人或许都已经不在乎了，文公其实早可以释怀。”
“玉衡星君说的是，在下已经是个仙人了，从前凡尘种种早就已经化作烟尘，再也找不见了，又何苦自我烦忧，平添愁绪呢。”文公弯了弯腰，十分恭敬地又向他们行了个礼。
柴弋直觉两人是在打哑谜，犹豫了片刻，识趣地闭上嘴巴，不多过问。
文公是自身功德圆满，死后不入地府，直接得道成仙的，向他这样的，本该是仙途坦荡，可他多年却在这逸城之中做了许多年的土地。原因究竟是什么想来也只有司命星君知晓了。文公既然不愿意提起，自然是有难处的。
至于玉衡星君，柴弋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和身份去过问他的一切。
“两位仙君是为了逸城邪灵而来的，只是在下确实没什么能够帮得上两位的。”文公有些愧疚，待人接物愈发客气。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的，逸城邪灵一事是他报上去的，他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老君，只是不知道老君告诉了这两人几分。
“不过，这件事经过许多人传递，难免会少些消息，二位若是不嫌弃，可以坐下来再听一遍。”说着，他对柴弋两人做出“请”的动作。
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嫌弃的，顺着文公的意思，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只是将那蒲团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方便讲话。
柴弋坐下后看了看玉衡星君，试图与他交谈，看看究竟该问些什么。
只见玉衡星君不为所动，转过身扫了柴弋一眼，随意说：“月下仙人若是有什么疑问就先问问吧。”
柴弋：……
为什么觉得刚刚的玉衡星君有些不大一样？他觉得玉衡星君知晓自己是想要与他商谈，只是玉衡星君似乎刻意地忽视了过去……
柴弋心里有些别扭，他干笑两声，说道：“我昨日听昔年讲，逸城之中的邪灵本来是个善灵，那么，这个善灵究竟是做了些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让文公你察觉到的？”
他从知晓这件事情之后就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他们都告诉自己，逸城之中有邪灵作祟，可是没有人告诉他邪灵具体做了些什么事情。从头到尾，他知道的受害者也只有那位昔园岛上的小修士不明因由地要坚持留在逸城而已。
说实话，对于他来说，若是真如世人所言，那邪灵只是看上了那小修士，那么这件事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左不过是了解到各方需求之后权衡利弊，做出取舍，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由他强行拆散这段姻缘。虽然，这与他的本职工作不大相符，可是，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嘛！
文公有些迷茫，明白柴弋话中的意思后，他攥了攥拳头，面色复杂道：“逸城之中确实有个善灵，只是她与那邪灵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啊！”
“啊？”柴弋有些错愕，他侧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昔年。
合着他们找了这么久，从昔年那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不对，也不算是假的，只是驴唇不对马嘴，他们说的和昔年了解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事物。
文公顿了顿，良久，缓缓放开紧攥着的拳头，放松了一些。
他叹息一声，道：“她……是我的女儿。”
柴弋刚从自己接收到了错误消息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被文公这句话惊得又愣了好一会儿。
“我那时追逐权力，不曾顾家，亏欠她良多。后来她跟随……她的夫君，到了逸城。那时政局动荡，我没用，护不好她不说，到头来还是她四处奔波，为我劳心劳力……只是可叹我醒悟的太晚，白发枯骨，天人永隔。就连最后，我成了这逸城土地，她也不能再见我一面。”
寥寥数语，说不尽的心酸与悔恨。
文公既然能够在万千凡尘之中脱颖而出，身载功德，于大义上应当毫无愧疚，只是人无完人，他终究还是亏欠了别人的。
“文公……”柴弋想要开口安慰，可他却说不出节哀两个字。
其实不用文公说得多详细，柴弋也能够猜到。
文公的女儿……身为女子，身处那样的时代，不一定事事不如意，只是世间万般，总有由不得自己的时候。宗族血缘既为她提供了好的出身，让她免受战乱流离之苦，也给了她这样一位父亲，让她注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柴弋自己倒是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他只是还记得，他自幼与族中少年不大相同，不喜玩闹，不愿多说。父亲当年也曾为此忧心过，只是他不善言辞，只能够不假辞色甚至以一种命令的语气告知柴弋，让他多出去看看。
小时候，柴弋还很听话，后来，柴弋渐渐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愈发模糊，加之与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愈发的短，亲生父子，竟然有一天相见时连话都没得说，好似陌生人一般。
柴弋不知道文公的女儿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曾对自己的父亲十分崇敬，后来，却被现实一点点磨掉信心，那曾经在自己心中存在的光辉形象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兴许是这样的事情他听说得多了，想法被世俗限制，就变得凉薄了……总之，他没办法开口。
又是片刻的沉默。
柴弋清了清嗓子，将心中那些不快掩盖过去，说回正题：“关于那个邪灵，还望文公不要再有所隐瞒了。”
中年人敛起眼中颓唐，维持住了那副儒雅的风骨，他缓缓开口道：“这是当然……小仙最初发现这邪灵是在五年前……”
那一日，文公同往常一样在这逸城之中四处周转，查探异常。巡查至那间月老祠时，他多停留了一刻，往里看了看，随即神魂一晃，再清醒时已经到了一座宫殿之中。
殿中央跪着一个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光头和尚，背对着他跪坐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文公的存在，那人敲击木鱼的动作停下来一刻，嘴里念得经文也停了下来。
文公正欲上前看看那人，却只听见木鱼被敲击的声音又出现了，一声“走吧”落下，随即又是一阵恍惚，再清明过来时，自己又站在那月老祠的门前。
他心下疑惑未解，自然要再次尝试一下，一探究竟。只是当时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他再也没能走进那座宫殿，没能见到那个身穿明黄色袈裟的和尚。
“……深谙佛法？可是佛门中人不都是讲究六根清净不入红尘吗？怎么还纠缠得那位小公子如此……深情？”
真是奇怪，那邪灵既然能够将文公拉入那座宫殿，显然能力强大。但他却并没有伤害文公，反而隐匿踪迹，再不让人发现，这究竟是在图什么呢？
柴弋抬眼看了看文公，想要从他这里得出答案。
“小仙猜测，这邪灵或许当时还十分虚弱，且由于不知名的原因，并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至于后来，应该是他已经成长到了可以忽略小仙的存在的地步，所以才为所欲为的吧。”
文公顿了顿，见柴弋皱了皱眉眉，不再吭声，才继续说道：“小仙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邪灵。”
至于文公去述职时提到了逸城邪灵，其实他自己也不能十分确定那就是从前他见过的那个和尚。
“不过，在见到那个和尚之后不久，逸城之外开始出现大量的怨鬼，行踪不定。常常是小仙循着鬼气赶到准备驱赶，到达那地方之后却一只鬼都没有发现。偶尔一两次或许是小仙修为不精，只是长久下来次次如此，实在是诡异。”
后来，甚至于发生了几次恶鬼伤人的事情，文公连一丝鬼气都没有发觉。还是惊动了外出游历的修士，他才知晓在这逸城之中竟然还有他这一方土地都察觉不了的东西。
也是他无用。经此一事，他对自己的能力十分不自信，于是就四处托梦，请求修士到逸城除鬼。
自从那几例恶鬼伤人事件之后，他和那些源源不断的外来的修士却再也没有在逸城之中找到恶鬼的存在了。
有些修士不了了之，接着去历练，剩下一些却想着他们这是受了仙人托梦而来，不带走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就接着隐藏在了逸城之中。
他们到此处是为捉鬼而来，带了不少法器，有些年轻人急躁，青天白日里在城中施展捉鬼，却见那法器自己动了起来，飞至逸城中央，飘到了上空之中，抖动几下，刻在上面的符咒光芒渐渐散去，最后那法器就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或是不值钱的石头。
文公刚开始觉得那东西应当是在恶作剧，并不伤人，就一直明里暗里约束着修士一方，想与那东西做个井水不犯河水的邻居。直到昔园岛那位小公子非要留在这里，文公以为他是终于要开始对人下手啦，才急急忙忙找上老君，请他找人下来看看。
谁知道老君送了柴弋和玉衡星君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文公不曾演戏，不曾拉踩柴弋，只是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恶鬼伤人、法器失灵……
柴弋觉得文公的推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先是出了一个邪灵，后来不久就有了恶鬼伤人，再后来是法器失灵，若是说这几者之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是决计不信的。
更何况，若是邪灵真的有了操纵恶鬼的能力，还能够让修仙者的法器失灵，那这世间究竟还有谁能够奈何他呢？就算是能够除去他，也必定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柴弋不禁脊背发凉，若非是文公偶然遇见，那这邪灵恐怕还要再成长一段时日，到了那时，也不知道他又将积攒多少力量，世上又有多少人为此遭殃……
如此，这件事情确实应该上报天宫，寻求帮助。
一声迷糊的哼唧打破了几人之间的沉默，几人纷纷收回脸上的神色，齐齐转向那声音的来处。
少年身披大红锦被，闭着眼睛坐了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随后揉了揉脸，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
昔年还有些迷糊，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他迷茫地转过身去看了看，只见土地像下坐着的三个气场强大的人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过量的关爱……
他下意识地想了想这几个人究竟是谁，随后脑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才发现自己昨夜似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晨又是是最晚起床的一个……想了想还未完成的拜师大业，他残存的一缕困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他急忙掀起身上的被子，站了起来，一阵手足无措之后深深地折下自己的腰，慌忙道：“几位前辈早！”
这一拜，倒是比他平日里对上他家中长辈还要恭敬地多……
正当柴弋准备说些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感慨时，余光瞥见了少年脚边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大红锦被，还有少年身上那条明显与他不一个风格的大红络子……
柴弋心中一个“咯噔”，脸上的那点微笑有些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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