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月夜殿顶
自责。
明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看孔知亿一眼，启唇道：“孔领主若是有事要忙便去，我来看着慕容姑娘。”
孔知亿点点头,眸底深处掩不住担忧,深深叹出一口气：“鬼市近来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委实无法抽身,慕容这边……只能辛苦你了。”
明憬颔首,不再理会孔知亿,提气纵身，踩着揽月殿旁边的亭角飞起，几个跳跃立在揽月殿殿顶，抬眸去看慕容炽。
红衣飘摇在晚霞铺陈的天空里，她赤足跳来跳去,白发如雪绸缎，一下一下来回飘荡着,身形踉跄,脸上有红晕漾开,像是醉酒，又似很清醒。
“慕容炽。”明憬在原处站了一会,在慕容炽拎着酒坛又一次路过她时伸出手，将人拉到身边，不让她继续跳来跳去。
“放开本座。”慕容炽想甩开明憬的手，甩了几下都甩不开,面上生出些气恼，低低哼出声音：“你是什么人，也敢拦本座的路？信不信本座杀了你！”
“杀了我？”明憬重复一声，见慕容炽昂起头表情骄纵,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忍不住低笑：“那慕容姑娘试一试？”
“放肆！你以为本座不敢吗？”慕容炽的身体摇摇晃晃，要不是明憬拿手虚虚揽着她，恐怕这会儿早摔下去了。
明憬憋着笑，心想自/杀这种事情，倒也不是谁都不敢。
因此点点头，很从善如流：“敢的，慕容姑娘什么事情都敢做，世界上就没有慕容姑娘不敢的事情。”
她一边随意敷衍着，一边移开眸光打量着周围环境，在内心默默思索着现在将慕容炽抱住，把她带到大殿地面上，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
慕容炽不悦，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唇边水渍晶莹，声音低低，气势汹汹：“你在敷衍本座么？简直大胆，本座要杀了你。”
她伸出左手，五指凝成爪形，带着凛冽的风势，按在明憬的肩膀上，声音有些闷：“明憬，你怎么老是晃来晃去的，烦死了。你不许再晃了，晃得本座头很晕。”
明憬一愣，看向肩膀上那只手，有些疼，但其实慕容炽已经在最后时刻收敛起所有力气，所以慕容炽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吗？
“我没有晃。”明憬下意识解释，见慕容炽抬眸望过来，眸底尽是“你居然敢反驳我”的控诉和委屈，犹豫一下，决定迁就：“好，我不晃。”
“既然我这么听话，慕容姑娘可以先随我下去吗？”明憬无奈扶额，闻着慕容炽一身酒气，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心情，只是不想她再继续喝下去。
“随你下去？”慕容炽一呆，歪头乖巧地点着头，声音严肃：“不行哦。”
“下面无趣极了，本座才不想下去，本座就要在殿顶待着。”
“那殿顶就很有趣吗？慕容姑娘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喝酒吗？”
明憬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眼神追随着那只酒坛，看里面的酒水晃晃悠悠，就是不见减少，明白过来酒坛里面的酒恐怕是喝不完的，只觉得更加头疼。
“喝酒？我不喝酒的。”
慕容炽拎着酒坛来回晃，拉着明憬的袖子示意她低身，凑在她耳边小小声，像是打小报告：“喝酒误事，酒会腐蚀意识和妖的警觉性，我从前、是绝对不会喝酒的。”
从前不喝酒，为何现在又喝了呢？
明憬的心恍惚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麻，怔怔迎着一双泪光朦胧的眸子，没来由想起殿宇下面抓空气玩的小橘猫。
她刚想说些什么，慕容炽已经直起身体，拿手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将酒坛举过来，似邀请，似询问：“明憬，你以前喝过酒吗？”
“小憬，你想要试试醉酒的感觉吗？”一道冷冽又带着几分蛊惑的声音复而在脑海响起。
场景来回变幻，明憬心神恍惚，不自禁点头：“年幼时，我喝过一次酒。”
醉酒的感觉，糟糕透顶。明憬从踏及剑道那一刻开始，再不曾碰过，并且坚信此生不会再碰。
“……哦。”慕容炽呢喃一句，忽然高声笑起来，将酒坛一放，拉住明憬，手指指向上方：“你看那里，你有看到什么吗？”
明憬抬眸，与慕容炽并肩站在揽月殿飞檐上。
看到漫天星辰，以拱卫护持之势围着一轮冷月，洒下柔和月光，堆叠出庭院如水，星幕长明，闪耀出盛世光景。
“圆月明耀，星辰璀璨，是很美的月夜，似流光溢彩。”明憬轻声回答。
慕容炽低笑一声，继续问明憬：“那你喜欢吗？”
明憬点头，将慕容炽的手握紧：“如斯美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本座也很喜欢。”慕容炽把头靠在明憬肩膀上，发了一下呆，忽然站起来，语气雀跃：“明憬，你是不是很喜欢星星，本座带你去摘星吧。”
摘星。
明憬呼吸一滞，手掌攥紧，慢了半拍抬头看去。
慕容炽已经松开她的手，脚尖轻点，整个身体拔高，踩在高空圆月下，转过身体看下来，唇边挂着笑意，眼睛里藏着泪光，朝她伸出手，声音清正：“上来，本座要把最亮的星星送给你。”
字面意义上的摘星星。
明憬低下头，心揪起，恍惚间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青衣如烟的女子带她上屋顶，灌她喝几口酒，眼角似泪似悔，也是说着要给她摘星星玩耍。
那个时候，她刚见过青尊，打算修最纯粹的剑道。
那个时候，青衣女子外出历练时身临危境，不得已修掌法以自救，此生再无望极致纯粹的剑道。
“小憬，我的剑叫邀月，但此生我再不能邀明月同游。你的剑叫摘星，日后，你一定要摘星星回来，给我见识见识。”
名叫折喻、身份是小师叔的青衣女子倚在屋顶上，长发飘飘，像仙女落凡尘。
明憬收敛情绪，拉住慕容炽的手，被她拖着凌空而立，背后是明亮孤冷的圆月，身边是星星长明于盛世。
她摸摸慕容炽的脸，将多余的水渍拭去，声音柔和到极致：“慕容姑娘为何要给我摘星星？”
“因为你喜欢啊。”慕容炽笑得有些傻气，迎着明憬温柔放纵的眸光，没来由觉得委屈，将头靠上去，抱得很紧，仰面看向那轮冷月，声音模糊不清。
明憬却听得清，她就在慕容炽面前。世界上那么多人，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才会知道，慕容炽说的是什么话。
她说：“不是给你摘星星，是想要你陪我摘星星。”“传闻里说，世界上有一个好人死掉，天上就会多出来一颗星星。”
“明憬，我不想他死的。”
“是不是我把星星摘下来，世界上死掉的所有好人，就都能活过来了？”
声音越到后面越模糊不清，几乎哽咽到分辨不出，似乎只是呓语，只是幻觉。
明憬身体悬空，察觉到有往下面掉落的征兆，拥紧慕容炽，周身缠绕上魔气，缓缓降落到殿檐上，肩膀处的衣服有些湿润。
“你不许动。”慕容炽命令的声音伴随着抽气之音一并响起。
会自责的慕容炽。
明憬叹出一口气，用手一下一下拍着慕容炽的后背，连带着抚过三千白发，先前那些情绪不知抛到什么地方去，此刻似乎只余心疼。
“慕容姑娘，星星长明不熄，其实比活在世上要自在很多的。”
慕容炽没有回答，紧紧抱住明憬，双手交环并拢，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声音断断续续：“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选择离开九幽狱，会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抽气声渐沉重。
明憬感受着肩膀上快要被水渍浸透的衣料，默然无声，脑海思绪万千，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世界上是从来没有如果的，明憬无法设想当前轨迹之外的另一种结果，所以没有办法回答。
慕容炽是不能不离开九幽狱的。
她要寻生死断剑草，体内又有剑气封禁，一身实力强弱不定，还背负着“祸世大妖”的名头，身边还有一个她，怎么能够出现呢？
眉心黑莲印跳跃，魔气缠绕，无论小石村的真相如何，她入了魔道是真。那么多圣地大能在，真的不会视她为杀之而后快的邪修吗？
就如……她观谭小沐一样。
所以，无论从哪里论起，慕容炽都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她只能离开九幽狱。
“明憬，其实、其实青尊是一定要死的。”小蝴蝶的声音弱弱响起：“在赵楚然的剧本里，青尊就是死在一开始，跟慕容炽出不出现、黑羽令在不在完全没有关系的。”
明憬闻言眼神闪烁，没有回答小蝴蝶的话，眸底神色沉沉，似是讽刺，又似是苦涩，许久才低低出声：“不会。”
怀里的身体僵硬住。
明憬低下头，拿手抬起慕容炽的下颌，用袖子抹干净，声音悠悠：“慕容炽，你不是人，但也不是神，所以有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想那么多。”
多想多思，只会累及心神。
慕容炽不语，缓缓挪开明憬的手，弯下身体，把酒坛提起来灌了一口，多余的酒水顺着衣襟淌下，将红衣都打湿，像是刚从酒坛里面爬出来的小妖。
“来，陪本座喝酒。”她将酒坛高举起，直直对着明憬的方向，声音严肃地仿佛在下命令，大有明憬不接她就不拿开的架势。
明憬无奈，伸手刚想接过来，慕容炽又忽然垂下手，敲敲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哦，你是明憬，你不能喝这个酒的，会冲撞到魔气。”
暗光闪过，慕容炽挥挥袖子，拿出一个小一号的白玉酒坛递给明憬：“喝这个酒，这是本座用魔果酿出来的酒，是明憬可以喝的酒。”
魔果。
明憬愣住，眸中情绪翻涌，复杂得她自己都有些理不清楚。
灵酒会与魔气冲撞，其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见慕容炽这么难过，下意识就想要她开心一些，所以任由她命令着。
“慕容姑娘，你真的喝醉了吗？”
如果真的醉酒，那慕容炽的行为，可以说是出于本能吗？就跟……古妖生而傲气，随意戏弄旁人的本能一般无二？
“什么喝醉？本座才不会醉。”慕容炽不耐烦地哼声，空出来的手开始四处乱抓。
在结结实实打了明憬的脸一拳后，抓住她的袖子，将自己的脸怼到明憬面前，语气恶狠狠：“你为什么不喝酒？你是不是不想给本座面子？”
醉得不轻。
明憬弯弯唇，没忍住笑出声音，唇上忽然覆上一个柔软的东西，带着酒香的醇厚浓郁，直抵到底，冰凉的唇舌、冰凉的酒。
慕容炽一手拎酒坛，一手扯明憬的袖，把她按在怀里亲吻，亲完后舔舔唇，像是很满意的样子：“甜的耶。”
“你还不喝酒，是还想要本座亲你吗？”慕容炽眨眨眼睛，见眼前人一动不动，语气不悦，作势要扑过来。
“喝喝喝，我喝。”明憬有些慌乱，将手里拿着的白玉酒坛举起来，试探性地灌了一口。
酒入喉的瞬间，好像如在云端，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这酒——也太醉人了点！
明憬意识开始昏昏沉沉，眼前的慕容炽好像也多出了好几重晃影，一直晃来晃去的，是很烦人。
“明憬，你醉了。”慕容炽开心地笑起来，索性在殿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得意洋洋：“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酒。”
专门准备。
明憬深呼吸，挨着慕容炽坐，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问慕容炽：“为什么要专门给我准备酒？”
“因为，我想要灌醉明憬啊。”慕容炽乖巧回答，抱着怀里的酒坛，如牛饮水，又灌下一波。
“慕容姑娘为什么要灌醉明憬？”明憬挑眉，把白玉酒坛收起来，拍拍脑袋，不是很想这个时候醉过去。
“灌醉明憬……”慕容炽歪着头想了一下，继续说：“就可以让她腰酸背痛了。”
明憬：“？”没听明白。
“知亿说，要让明憬知道我们古妖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要叫明憬后悔和我双修，要她爬不下来床。”
“天真。”明憬嗤笑一声，意识沉入虚无，全凭本能支配，翻身压着慕容炽，似乎想说些什么，然后头一歪，彻底醉了过去。
“真没有用。”慕容炽神情鄙夷，将明憬翻过来，坐在她身上，拿手去拍她的脸：“醒醒，起来继续喝酒。”
明憬睡得昏沉，没理她。
慕容炽怔怔失神，良久才低叹一声，声音低沉到恍若不存在：“黑羽令真的很好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要呢？如果是你，是不是就不会要？”
第二日。
慕容炽低嘶一声，头脑昏昏沉沉，像被谁打了一顿。上方光线亮堂，她缓缓睁眸，看见一轮烈日高悬，照下来的光很温暖。
这是……地下鬼市的天空和日华。
所以，她现在是在——
身下的触感柔软有弹性，慕容炽呆呆低头，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某个人身上。
大酒坛搁在远处，昨夜发生过的事情，好像跟坛边流出的酒水一样，很快随日华蒸发掉。
慕容炽努力回想了一下，有残留的画面碎片飞快掠过，知道青尊陨世、喝酒、爬上殿顶、赶走孔知亿、摘星星、哭泣、喝酒……
诶，不是孔知亿陪着她，那是谁啊？
她垂眸，正好对上底下人抬起来的目光，顿时呼吸凝滞，瞬间得到答案，是明憬！
“早啊，慕容姑娘！”明憬勾勾唇角，双手交接垫在头后面，姿态悠闲惬意，衣衫……有些凌乱。
“……早。”慕容炽捏起手指，触碰到一片柔软，才惊起自己算是半躺在明憬身上。
呆愣片刻，迎上明憬柔和含笑的眼神，心跳骤停，忽然觉得要糟。
“早什么早，太阳都晒屁股了！”
孔知亿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女子坐在庭院中央，一边凝灵气为笔书写，一边撸着小橘猫，看向明憬的目光恨铁不成钢。
她是让明憬去阻止慕容炽喝酒的，明憬倒好，自己喝上了，还是个一口就倒的体质！
啧，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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