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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舌子登门


第二章  花舌子登门

        一

        亮子里警察局在税局胡同,是一所早年俄国商人的私宅改建的小楼,二层楼外墙皮是砖的,内部是木结构。守着白狼山不缺少木材,墙里子、楼梯、地板……人生活在落叶松的板子中,此房子被称为木头屋。

        木头屋二楼一个房间里,警察局长陶奎元被射入的阳光割成两截,一半在阴暗之中,一半在明亮光线里,梅花星章(伪满警察警阶具体分为:警士一枚梅花星章;警长二枚梅花星章;警尉补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一枚梅花星章;警尉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二枚梅花星章;警佐肩章中央附金色纵线一条,上缀三枚梅花星章;警正肩章为满地金,上缀一枚大型梅花星章。)熠熠闪光。他不高兴,问:“祁铁匠不同意?”

        “倒不是不同意,渍扭(不爽快)。”徐大明白说。

        “渍扭?”嘿!嘿!陶奎元冷笑道:“铁匠,哼!铁匠。”

        徐大明白听出陶奎元不满意加讽刺,帮腔道:“一个黑……”他咽回未出口的话,本想说埋汰铁匠的话四大黑(民间四大黑:呼延庆,包文正,铁匠脖子,钻炕洞。骂人的四大黑第四句是:黑驴圣(阳具)。),见警察局长表情不对,察言观色是媒人的看家本领,急忙改口,“他一时没泛沫(转过弯),很快就反过烧来(清醒)。”

        “整日丁当砸铁,别把脑子震坏。”警察局长讽刺道。

        “同你结亲,一辈子翻打掉锤。”徐大明白奉承道,翻打掉锤也可以说成一锤吊打,反复占便宜的意思,是啊,铁匠有了警察局长的女婿,顿时打幺(吃得开),警察马队、宪兵骑马、伪满军有骑兵,仅挂马掌一项生意就够做的,“祁二秧子鬼道(机灵)呢!知道哪头炕热乎。”

        “他啥出身?应该不傻!”陶奎元说。

        祁二秧子的身世警察局长掌握。十几年前,祁二秧子不是铁匠,他家不在三江县城,父亲在四平街开烧锅,使用天马泉水造酒,天马小烧名声关东。祁家二少爷对烧酒和读书都不感兴趣,迷上耍钱,整日混迹赌场。二十几岁便获得赌爷称号,他在赌场内如鱼得水,家里的烧锅却开不下去了。“九一八”事变后,四平街走向殖民地化,“工业日本,农业满洲”的殖民政策,祁家烧锅被迫停产,举家迁回老家河北,祁二秧子不肯走,觉得自己用武之地在四平街的赌场。后来辗转到了三江县城亮子里,金盆洗手开起铁匠炉。在警察局长陶奎元眼里,祁二秧子始终是有名的赌徒,而不是抡大锤的铁匠铺掌柜。

        “听说他心眼很多。”徐大明白不了解祁二秧子,附和而已,他说,“听祁二秧子的信儿,我再跑一趟。”

        “你能整明白吧?”

        “局长大人心放在肚子里头,保媒我可是……”

        徐大明白骄傲起来,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警察局长可不买他的账,心想你的老底我可知道,箩匠出身,制箩掌箩你还有吹的资本,保媒半路出家,夸海口夸天口,你还是半斤八两。只是别耽误老子的美事,警察局长说:“大明白,你要是整不明白早点说话,我另找媒人。”

        “我保证让你如愿。”

        陶奎元掏出几张钞票,幽默地说:“拿去买双鞋穿吧!”媒婆通常用磨破鞋底和说破嘴皮来形容辛苦。

        “还没成呢,受之有愧……”

        “大明白,让你费心啦。”陶奎元说。

        “哪里,过去你没少帮我的忙。”徐大明白说,“你听信吧,我准给你办成这件事。”

        “哦,你见到她没有?”陶奎元问。

        “没有。”

        陶奎元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祁家铁匠炉坐落在辘轳把街上,属于城中心地带,安全没问题。见到见不到人也没什么关系。往下是闲嗑儿,他说:“你在早见过祁家小姐吗?”

        “见过两回。”

        “人长得咋样?”

        “挺俊的,白净。”徐大明白说。三江地区审美中皮肤白很重要,固有一白遮百丑,天上云,地下霜,姑娘屁股,白菜帮。所谓的四大白,也有说成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帮。总之都有大姑娘的屁股,表明白屁股的大姑娘受欢迎。

        “大白梨。”警察局长赞美道。

        大白梨比白菜帮美一些,白梨和白菜不是同一种果蔬。民间赋予它们形象一个悲苦,一个诱惑。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爹爹倒好受,就怕爹爹要后娘。人家吃面我喝汤,端着小碗泪汪汪。亲娘想我一阵风,我想亲娘在梦中。说白梨的歌谣:一棵树,结俩梨,小孩看着干着急。男人眼里女人如果是白梨,他肯定比小孩还着急。

        “说妥喽,什么时候迎娶?”

        “越快越好。”陶奎元心情急迫道。梨子熟了挂在枝头颤巍巍地诱人,恨不得马上吃到嘴。

        “我抓紧办。”徐大明白说。

        媒人走后,警察局长心很难收拾回来,还在梨树下徘徊,像一个馋嘴的孩子。

        二

        四个胡子押着小顶子沿着清河没走多远甩开河流朝山里走去,进白狼山后,大布衫子说:“给她戴上蒙眼。”

        蒙眼——东北农村磨米碾面使用碾子、石磨,用牲口拉,一般用驴、马、骡,除自然瞎眼外,都要用厚布蒙上眼睛它才乖顺拉磨。胡匪采用蒙眼的方法是一种防范措施,更是一种规矩。生人进入藏身的土匪老巢,蒙上眼睛进入,使之很难记住道路。

        小顶子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作为人质落到土匪手里,任何反抗、抵触对自己都不利。他们用了客气话说请自己上山,实质是被绑架上山。胡子绑票目的不难猜测,几乎都是敲诈勒索钱财,但愿此次也不例外。不然她不敢想除钱财以外绑匪目的,比如要人,匪绺有娶压寨夫人的。天南星是否是出于此目的绑架自己?一切都要到匪巢才能见分晓。红杏跑回去,胡子让她回家报信,父亲很快知道消息,他会想办法救自己。

        “小姐以前来过白狼山?”大布衫子怕她寂寞吧,问她。

        小顶子觉得这个胡子有些和善,与传闻中的作恶多端的胡子天壤之别。自己骑的马就连在他的马鞍子上。她回答:“来过。”

        “做什么?”

        “采猴头(蘑菇)。”

        “哦,白狼山猴头蘑多,我以前也采过。”大布衫子说。

        小顶子觉得这个胡子有接触的可能,巴望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她试着说:“瞅这位大爷心肠很好的……”

        “他是我们三爷。”一个胡子纠正称呼道。

        “三爷,”小顶子改口道,“你们大当家的叫我去干什么?”

        “到了天窑子你自会知道。”大布衫子不肯说,胡子不可能对票说出实情,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宽绰(慰)哄我吧?”她问。

        “是不是哄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布衫子说。

        往下有好长一段距离没人吭声,小顶子问了几句胡子未搭讪。眼前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响,不同的树木散发出各异味道,判断人在密林中走,马不时卡前失(朝前摔倒),胡子的马训练有素不该如此,只能有一种合理解释,路坎坷难走,甚至是根本没路。

        “抓牢缰绳。”大布衫子提醒道。

        小顶子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坚强,四个胡子绑架她押往匪巢,不是来白狼山采蘑菇,命运将会如何?在父亲终年丁当的砸铁声中长大,性格如铁,心如铁,意志如铁,这使我们的故事将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走去……坐骑忽然停住,听到水香大布衫子说:“你们带她去登天(上屋),我去见大当家的。”她推测到了地方,眼睛蒙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山间的一块平整的地方,胡子的老巢在这里。建筑是几排木头房,准确说是木刻楞——俄罗斯典型的民居,具有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的,有棱有角,非常规范和整齐,所以人们就叫它木刻楞房。

        水香大布衫子走进一个木刻楞,天南星正斜身土炕上抽烟,满屋子呛人的烟味。他说:“大当家的,观音请来了。”

        女票称观音,对抓来票统称请财神。

        “噢,顺利吧?没遇到灰的瓢巴(官)花鹞子(兵)啥的?”

        “没有,挺顺溜的。”大布衫子说,“她们到了背静的河边……没费什么事就弄来了。”

        “两个都弄来了?”

        “按照大当家的吩咐,那个尖椿子(小女孩)打发她回去给祁铁匠放龙(报信)。”

        “好,大架子(祁)该发毛,坐不稳金銮殿喽!”天南星扬扬得意,他亲自策划这次绑票,一般绑票由军师水香同秧房当家的(专司绑票、看票、审票、赎票之责)商量即可。此次绑祁二秧子之女胡子大柜亲自同水香密商的,意义非同寻常,主要在绑票的目的上。除了策划者,绺子目前无人知晓,他问,“人呢?”

        “带到登天里。”大布衫子说。

        胡子绑来人要交给秧房当家的看管处置,遭绑票的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熬鹰——也叫熬大鹰,训练猎鹰的方式之一。刚捉回来后不让鹰睡觉,一连几天,鹰的凶猛野性被消磨殆尽——受的罪。胡子将熬鹰的方法移花接木到绑票活动之中,票们成了鹰,只差没像鹰放在粗绳子上,使之站不稳,而且还有人在下面不断地用棍子敲打绳子,绳子不断晃动鹰无法睡觉。负责折磨的胡子挥动鞭子看票,谁闭眼就抽,休想睡觉。

        绑来小顶子不是被当票看待,或者说另有特殊用途,才没送到秧房去熬去受折磨,相反得到优待。胡子大柜叮嘱大布衫子派可靠的人看小顶子,不准出任何意外(指不被侮辱、强暴之类)。

        “是,楼子上(晚间)我亲自站香(站岗)。”大布衫子说。

        “不,你几天没着消停,拔个字码(选人)站香就可以了。”天南星说,他让水香好好休息,“三天后,你还要去园子(城)里。”

        “哎!”大布衫子答应着。

        绑来票三天后说票的重要人物——花舌子出场,天南星绺子没有专职花舌子,一直是水香兼着。其实水香身兼花舌子隐藏着极大风险,花舌子要接触票家,绺子的四梁八柱不能轻易露面,一旦暴露了水香身份,必遭追杀。天南星打算明年春天在绺子中选一个,或是在亮子里物色一个合适的人。这次,还得去祁家铁匠炉说票非水香不可,胡子大柜这次特别策划的绑票,只水香知道真正目的,何况天南星需要足智多谋的水香帮忙才能顺利实施。

        “去放仰(睡觉),人交给我。”天南星说,“你好好寻思见祁铁匠的事。”

        “好!”大布衫子听命去休息。

        三

        望眼欲穿的祁二秧子撕掉一张黄历,仔细看上面当日的宜和忌。今日宜:嫁娶、纳彩、祭祀、祈福、出行、移徙;忌:开市、动土、破土。祁二秧子以前不信这些,从打女儿小顶子被绑架后他信了,且坚信不移。

        “掌柜,今个儿开炉吗?”徒弟郝大碗问。

        “不开。”祁二秧子晃动着手里的那张黄历,说,“忌开市,明天再说。大碗,你跟山炮儿砸焦子吧。”

        “哎。”郝大碗答应着,还是用一种他们都明白的担心——为小姐担心——的目光望掌柜的一眼,没问也等于是问了:小姐还没消息啊?两个男人对被胡子绑票的小姐怀着不同心情,掌柜的是血肉亲情,忧心女儿的安全;抡大锤的徒弟是爱慕,又不敢说的爱慕。

        “去吧。”祁二秧子说,“打开栅板。”

        “哎。”郝大碗去干活儿。

        铁匠铺子用的栅板,相当于现在的卷帘门,不过它要一块一块移开,每块编上号1、2、3、4、5、6……如果不安此顺序上栅板就安不上。郝大碗打开第一块栅板,结实的身影让祁二秧子心里舒服,这体格适合做铁匠,打铁没力气不行。郝大碗手艺学得快,表现出打铁的天赋,只有独生女儿没儿子的祁二秧子不能不想,将来谁接过自己手中的锤子?俗话说:“世间三行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舍不得女儿吃这天下苦,要她继承铺子的话,也不是让她做掌柜,由女婿来做。这就涉及招一个倒插门女婿,条件是会打铁,铺子里有几个伙计,如果在他们中间选,最合适的是郝大碗。女儿年纪还小他心里没急,等她长大的时间里,他们最理想自己相处,你有情我有意,以后日子过得幸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最好。细心观察一根瓜秧发现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郝大碗心里够着女儿,而女儿似乎没太看上他,郝大碗身体结实个子不高,而且长得黑黢黢,人们习惯称其为车轴汉子。白净净的女儿跟郝大碗站在一起,倒是黑白分明。

        最后一个栅板挪开,炉子完全露出来。祁二秧子的视力不算怎么好,但还是可以看清贴在炉子上的字:供奉太上老君。打铁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祁家铁匠炉供奉,所有铁匠铺都供奉太上老君。“唉!”祁二秧子不由得叹息一声。有几人理解他的叹息的意义,他还念着一个小脚女人,她的绰号叫李小脚,是这个铁匠铺的主人,还是很少见的女铁匠。他记得她临终的嘱咐:铁匠炉开下去,养大闺女,招个女婿继续开铺子。胡子这次绑票的结局难说,要钱的数量大,为救女儿变卖铺子凑赎金,铁匠炉和女儿要他选择,首选女儿,有人在铺子算得了什么?残酷现实摆在面前,赎回女儿铁匠炉没了。铺子没了就没了,没完成自己深爱女人李小脚的遗愿……“祁掌柜,想什么呢?”徐大明白走进来,说。

        哦,祁二秧子回过神来。三天来他等待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到来。从内心说他希望胡子先到,急迫知道女儿的消息,被胡子绑去了几天,匪巢是良家妇女待的地方?狼窝、虎口、万丈深渊……他不敢想得更多。不是吗,大绺土匪有严明的纪律七不抢八不夺(土匪绺规七不抢八不夺有多个版本,但大致内容基本一致。列举之一:七不抢:临近的村子不抢;送信的(邮差)不抢;接亲的不抢;请医生看病的不抢;送葬的不抢;为坐月子妇女下奶的不抢;媳妇回门不抢。八不夺:不夺女人;不夺小户人家财物;不夺镇宅增寿宝物;不夺娼门(妓院)钱财;不夺耕地用的牛马;不夺杆子内兄弟家属财物;不挖坟掘墓夺取财物;不夺药店、医院财物。)八斩条(八斩条:泄露秘密者斩;抗令不遵者斩;临阵脱逃者斩;私通奸细者斩;引水带线者斩;吞没水头者斩;欺侮同类者斩;调戏妇女者斩。),这些东西真的靠得住吗?是否真正实行外人不得而知。铁匠铺掌柜往坏方面想,一个十七八大姑娘落入匪窟,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吗?祁二秧子想到这里心发颤。即使没有胡子绑票这一节,他的心也不安。徐大明白等信儿,嫁给警察局长他一百个不愿意,陶奎元虽然不是阎老五(阎王),得罪他也麻烦……接二连三发生事,真是祸不单行啊!徐大明白问怎么说?胡子绑架小姐的事不能对他说,传到警察耳朵中,他们能去救人啊?即使陶奎元从自身要娶小姐做姨太的利益出发,还没听说警察从胡子手里成功救出人质的案例。兵警对土匪束手无策,别说去救人质,组织围剿成功几回?有首歌谣曰:“兵剿匪,瞎胡闹,围村庄,放空炮。百姓哭,土匪笑,土匪来了吓一跳。土匪走了不知道,哪个敢睡安稳觉?”铁匠铺掌柜经受不起兵警瞎胡闹,到头来人没救出来,惹恼了胡子撕票也说不定。

        “怎么样,想明白没有哇?”徐大明白问,这次没用主人让烟,自己拽过烟笸箩,没使用烟袋卷了支纸烟,用舌尖上的唾沫粘上烟纸,揪下锥形烟屁股扔到地上,说,“对个火儿。”

        祁二秧子探过烟袋,徐大明白在烟锅上对着烟,他完全可以划火柴点烟,故意跟掌柜的对火抽烟,明显套近乎。徐大明白说:“陶局长等着听信儿,你看……”

        铁匠铺掌柜眉头拧紧,心里暗暗叫苦,女儿在胡子手上生死未卜,咋个回答你?同意嫁,人在哪里啊!

        “看你不太……”

        “不是,”祁二秧子急忙否认,说看不起警察局长不是找病吗,给一个铁匠穿双小鞋轻而易举。相中你家闺女是前世积德,打灯笼找不到的好事呦!必须这样认识,他说,“终身大事,总得跟我闺女商量一下吧。”

        “噢,三天啦,你们没商量?”

        “不巧啊,小女去四平街走亲戚,没在家。”祁二秧子编排道。

        “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八天吧。”祁二秧子不能说得遥遥无期,胡子绑票七八天问题也解决了,他说,“你跟陶局长解释,小女回来尽快商量……”

        徐大明白不太好糊弄,他直视铁匠,看他说没说谎,遮柳子(借情由)总要露出破绽。祁二秧子表演得好,徐大明白没看出来,说:“尽快呀,祁掌柜。”

        四

        胡子水香大布衫子朝祁家铁匠铺走来,祁二秧子通过来人走路姿势断定胡子花舌子来到。来人马步——练习武术最基本的桩步,因此有入门先站三年桩和要学打先扎马的说法——暴露出他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身份。

        “祁老板。”大布衫子来到铁匠铺掌柜面前,说,“忘记我了吗?”

        祁二秧子一愣,猛然想起数日前来铺子的一个客户,惊讶道:“是你!你来?”

        “喔,你能猜到。”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惊讶来人是胡子无疑,几天前他来联系铁活时怎么没看出来呢!大约在十多天钱,一个乡民打扮的人走进祁家铁匠炉,看了一会儿铁匠打铁,祁二秧子掌钳,郝大碗抡大锤,他们打一只炒菜用的马勺,行话称刨不叫打。

        很快一只大马勺刨成,祁二秧子注意到陌生人,问:“先生,你?”

        “哦,你是祁掌柜吧?”大布衫子问。

        “是,你有什么事吗?”祁二秧子一边擦汗,一边指挥徒弟,“大碗,你跟山炮儿弄上标记。”

        “好哩!”郝大碗应声,将一个钢戳子样的东西对准马勺靠近把的地方,对山炮儿说,“来一锤。”

        哐当!山炮儿砸下一锤,一个清晰的“祁”字印在马勺上,表明是祁家铁匠炉的产品。

        “祁掌柜,我来做点儿活。”大布衫子说。

        “做啥?”

        “打二十副马嚼子,能做吧?”

        “能做。”

        嚼子——为便于驾驭,横放在牲口嘴里的小铁链,两端连在笼头上,多用于马、牛。嚼子可到马具店购买,也可以来铁匠炉加工,归根结底还是由铁匠炉打制,水香必须要打制,还必须是祁家铁匠炉,目的不在马嚼子上。他说:“几天能完活?”

        “五天。”

        “能不能往前赶赶,我着急用。”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说手上有活儿,紧紧手也得四天。

        “中,四天中。”

        大布衫子付了定金,没离开亮子里,住在通达大车店,一天来祁家铁匠炉一趟,不是来催进度是闲看,偶尔跟铁匠师徒唠几句。加在一起说的话也没有同大车店万老板多。

        “祁掌柜的活儿不错。”大布衫子说。

        通达大车店万老板出口的话总要带些色儿,他说:“跟小脚一个被窝里睡,伺候舒服了还不教他几样绝活。”

        “小脚是谁?”

        “李小脚啊!女铁匠李小脚那么有名你都不知道。”万老板扯男女风流韵事兴趣盎然,知道的内部消息也多,鼻子比狗灵,专门闻男女绯闻和风骚故事,“李小脚长相一般,性大(性欲强),先后嫁了四个男人都死了,说是男人沾她必死。”

        “祁掌柜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布衫子说。

        “青龙配白虎。”万老板乱说道。

        真正没长阴毛,民间称女白虎男青龙。女铁匠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无人仔细考究。通达大车店万老板信口胡说,水香不会与他细掰扯,他的目的是了解祁家情况,他说:“他们有个闺女?”

        “有,白净净的。”

        大布衫子打探道:“祁掌柜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四平街过来。”

        “耍钱有一套。”

        “这倒没听说,”万老板说,“就是耍也没什么名,亮子里上数的几个耍钱鬼,徐四爷,夏小手,徐大肚子……肯定没有他,排不上号。”

        大布衫子每说一句话都不是闲得没事儿格拉(扣动)嗓子,有着明确目的性,摸清祁二秧子的底细。绺子派水香到亮子里来,用他们的黑话说瞭水(侦察)。祁家铁匠炉师徒始终将水香当成来打马嚼子的顾客,丝毫戒备之心都没有,他问什么说什么……忽然,摇身一变是胡子,祁二秧子十分惊诧。他疑惑道:  “难道,难道?”

        “没有难道,我是专程为你闺女的事情来的。”大布衫子表明身份,绕弯子浪费时间没必要。

        “我闺女在你们手上?”

        大布衫子点点头。

        “她?”

        “挺好的,你尽管放心。”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必须相信胡子的话,女儿的一切信息全听他说。来人是说票的花舌子代表绑匪来谈条件,他说:“你也看到了,我全部家当就是这个铺子,再没什么值钱物,你们要多少赎金?”

        大布衫子笑笑,没正面回答,说:“祁掌柜,是不是给沏壶茶喝呀!”

        祁二秧子巴不得胡子能有这样的要求,往下的事情好商量。他急忙说:“应该,应该!”然后问,“我们去茶馆怎么样?”

        “那儿人多眼杂,还是在家说话方便。”大布衫子说。

        “也好,在家喝。”祁二秧子叫来山炮儿,“你去买包茶,要铁观音。”

        山炮儿去买茶叶。

        大布衫子说:“祁掌柜,我们不要钱。”

        胡子谈的赎票条件令祁二秧子迷惑,不要钱?赎票不要钱?他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们大当家的请你上山一趟。”

        “换票?”祁二秧子想到换票,用自己换回女儿,推理成立胡子真正要绑的不是女儿而是自己,那样也好。女儿安全就好,自己愿意替她。胡子换票以物换人,也有以人换物,以人换人多是用票换被俘、落难的土匪,用父亲换女儿很是奇怪,费这么大的操事(操持)干吗,直接绑我不就得了。他说:“你们要我……”

        “不,我们大当家的要摆观音场,跟你过过手。”大布衫子说。

        五

        铁匠祁二秧子惊愕,观音场是土匪黑话,一个胡子摆观音场的故事在三江广为流传——月光从百年老树繁密的枝丫间筛下,寂静的傲力卜小屯洒满了斑白。

        吹灯躺下,叶老憨折折腾腾,从被窝里爬出来,摸黑到外屋,确定结实的木板门闩得很牢后,向西屋独睡的闺女大美说:“机灵点儿,别睡得太死,这几天屯里传扬胡子要下山来。”

        “嗯哪!”大美答应着,将一纸包掖进枕头下面。这是一包稀脏的锅底灰,爹再三叮嘱她,胡子进村立即用它抹黑脸,免得青春妙龄真面目暴露给胡子。叶大美是傲力卜小屯公认的美人儿,白皙皙的一张小脸,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鼓溜溜的一个人。她刚入睡不久,全屯的狗疯叫成一片,慌乱的东屋爹急切地喊:“大美,胡子进屯啦!”

        大美迅疾把脸抹黑涂丑。门闩被猛烈地撞击下来,胡子闯进西屋一把扯住朝木柜里钻的大美,斜眼的胡子大柜铁雷用力过猛,撕掉她的上衣,裸体在油灯下鲜亮诱人。淫邪目光盯得大美羞愧难当,胡乱扯起衣服碎片朝胸前凸起的地方掩,仍有半球裸露……吓得后背尽湿的叶老憨颤巍巍地说:“她是疯子!”

        “姥姥个粪兜子!俺走南闯北,经过的事儿多啦,你敢唬爷爷。”大柜铁雷一马鞭子抽倒叶老憨,瞥眼满屋乱翻而一无所获的胡子们,下令绑了大美,临走给叶老憨扔下句话:“准备三千块大洋,半月后山上赎票。”

        “大爷……”叶老憨作揖磕头,胡子还是绑走了大美。

        叶家老少哭成一团,卖房卖地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三千块大洋啊!没钱赎人,丧尽天良的胡子绝不会让黄花闺女囫囵个儿地回来。叶家的人没想错,大柜铁雷把大美带回山上,两盆清水劈头盖脑地从她头顶浇下来,一张靓脸出现。大美俊俏的脸蛋使大柜铁雷动心,开的价足以使叶老憨赎不起人,赎不起就怪不得爷们不仁义啦。

        胡子严格遵照绺规,派花舌子去叶家催索赎金,他带回消息:“求借无门,叶家不赎票啦。”

        哈哈,大柜铁雷笑得痛快。立即吩咐下去道:“后天八月二十放台子(赌博)开观音场(以女人为赌注)。”

        关东胡子行道中,较大的绺子讲五清六律,一般不绑花票(女人)。然而,铁雷的绺子虽大,但却绑花票、压花窑,随意奸淫妇女。铁雷属好色之徒,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的主。大柜玩女人还没玩到糊涂地步,为使自己的绺子不至于因搞女人而散了局,他立下了一条特别规矩:绑来花票后,在票家没放弃赎票前任何人也不许碰她,如果没人赎也不撕票,用赌博方式来确定花票归谁受用拥有。因此,这样的赌博最富刺激,那漂亮的花票,特别是红票(妙龄女子)的初夜权,多么诱人啊。

        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挤满看热闹的胡子,煤油灯和狼油火把全点亮,令众胡子兴奋时刻来临。被剥光衣服的叶大美,赤条条地绑在四仙桌子上,呈平躺状,光滑的肚皮上摆副麻将牌,绺子中的头面人物——大柜、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坐在桌前,一场比赌房子赌耕田赌金银赌马匹赌刀枪还刺激的赌博开始。骰子在两乳间旋转,麻将牌在起伏的肚皮上搓来搓去。数双喷射欲火的目光刺进叶大美的裸体,二柜心猿意马,非分之想时就咽唾沫,他们唱低级的麻将牌歌谣:“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筒)”

        “六娘奶子鼓多高!(五万)”

        “回龙!”大柜铁雷猥亵地捅下大美的肚脐眼儿。

        众胡子恋恋不舍地散去,二柜酸涩地说:“大哥,悠点劲儿。”

        哗啦啦,大柜铁雷将麻将牌扬到地上,掏出枪砰砰射灭所有的灯和火把。一点儿动弹不得的大美见铁雷闩门、脱衣服,疤痕累累的躯体山一样倒压下来,污言秽语中大美咬紧的嘴角淌着鲜亮亮的血,满脑空白……厄运安排胡子夺去她的贞操,她没吭一声。

        “你把啥都给俺,俺也不是无情无义,实话告诉你,过两天挪窑(绺子转移),你有两条道可走,要么回家,要么和俺走。”铁雷说。

        “我要入伙!”叶大美语惊铁雷,他呆了。其实他无法理解一个被胡子破身而没脸回家的女子被逼出来的人生选择。大美并非草率,她认认真真地想过此事,与其说回家遭屯人指指戳戳,或再遭其他绺子绑架,不如为匪安全。何况她对大柜产生了好感……“你有种!”大柜铁雷择一吉日为大美举行了挂柱(入伙)仪式。既然是绺子里的一员,就一切照规矩办,用蔓子(姓什么)竖山头(报号),大美姓叶,叶是青枝绿蔓,她索性自报号青枝绿。

        叶大美——青枝绿——压寨夫人,她开始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死心塌地跟铁雷走,用女人全部温存去体贴、侍奉胡子大柜。每次分片子(分饷)她都悄悄攒下一些,幻想有一天攒足钱,说服铁雷离开绺子,买房子买地,过百姓平常的日子。改变她或者击碎她梦想的,跟一个突发的事件有关。那个夏天夜晚胡子压在老巢,大美独睡在铁雷的狼皮褥子上。这天夜里窗户被从外面端开,二柜赤裸的身子钻进她的被窝,她怒斥、恫吓道:“你敢动我,铁雷插了(杀死)你!”

        二柜一阵轻蔑的冷笑,容不得大美反抗,饿狼吞食掉窥视已久的猎物。她一脸委屈向归来的铁雷控诉,满以为二柜会被大柜杀掉,不料铁雷说:“俺叫他干的,从今以后,二柜、水香、炮头、翻垛……俺叫四梁八柱都尝尝你这美女的滋味。”

        滋味?她心一紧。蓦然明白自己是多么傻啊!她痴心爱慕的人,将自己拱手让给他人做玩物。一切梦想瞬间破灭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种下。

        在两人都有那种愿望的夜晚,大美说:“我躺到四仙桌子上面……”

        “还是獾子皮褥子软和。”铁雷说。

        大美坚持要躺在四仙桌子上,他依了她。于是大柜铁雷见到第一次摆观音场的情景,她身体朝天打开,仍然没吭一声……疲惫的铁雷滑下身去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发出号叫,下身血流如注,他摸到匣子枪尚未举起来就倒了下去。裸体叶大美攥着改变她命运的那根半截阳物,怪怪地狂笑,而后将带着血的剪刀刺向自己,一行掺着殷殷鲜血的泪水淌过妩媚的脸庞……铁匠祁二秧子大惑不解,胡子究竟要干什么?大布衫子说:“你准备一下,五月初八,也就是后天上山,在老爷庙前有人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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