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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外遭绑票


第一章  城外遭绑票

        一

        有人登门保媒总是喜事,祁记铁匠铺掌柜祁二秧子正在做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在祠堂中给一个人上香,凝望牌位闭目静坐一会儿,而后走到前院去。今天他刚迈出祠堂,徒弟山炮儿迎面过来,说:“师傅,有人找你。”

        “谁呀?”

        “徐大明白。”山炮儿说。

        铁匠铺掌柜祁二秧子熟识徐大明白,全三江县城亮子里的人都熟悉此人,他算不上有头有脸,但也算得个人物。早年他是名箩匠,本地人称楦箩匠——扎菀子、扎簸箕、制笼屉等物件的生意人,挑着担子,手摇响板(用皮条依次串联起来铁片的响板),走村串户,很是辛苦的活计。现如今摇身一变,他成为一名“媒婆”,职业做起保媒拉纤。专为大户、有一定社会地位人家保媒。徐大明白登门,祁二秧子首先想到保媒上面去。他还是问徒弟:“没说来干什么?”

        “他只说要见掌柜。”山炮儿说。

        “唔,人呢?”

        “在前院,西屋。”

        祁记铁匠炉两趟房子,前院临街正房东三间是铁匠炉,后院是祁家的生活区,掌柜的家人和佣人住处。铁匠炉打铁一共两个伙计,还有两个学艺的徒弟,不要报酬的。掌钳的为主锤是师傅祁二秧子,打大锤的副锤为徒弟郝大碗和山炮儿,细致分工山炮儿主要拉风匣,忙时也打大锤。学艺两个人干杂活儿,打大锤。

        祁记铁匠炉四间正房,打铁操作间面临大街,面积足有四十多平方米,靠北墙中间砌一个近三米高,上尖下方的炉台,泥垒的烟筒直通房外。一米多高的圆拱形的炉膛,旁边安装风匣,吹风生火烧铁。操作台十分简单,一个大木墩上架着大铁砧子(砧子是铸铁墩,四方形的,顶部是圆形,砧子中间一边有两个平面铁耳;另一边有个牛角尖式的粗橛子,顶部的边角上有个四方眼,可以拿弯或安插不同的造型工具。),木墩子是一搂粗(环抱)柞木的根部,用它做底座相当结实牢固。

        临街正房西头有一间屋子做洽谈业务室,掌柜经常在这里接待客人,有烟有茶摆在四仙桌子上,茶具较简单,一个南泥沏壶,几只同壶颜色相同的碗。烟具稍微讲究些,由笸箩——装烟的器具,柳条、草编的,葫芦瓢、木头疙瘩镟的、动物卵子皮楦成的——烟袋组成,烟袋为三个部分,即烟嘴、烟袋杆、烟锅,穷富贵贱身份在烟嘴上显露出来,区分在材质上,金的、银的、玛瑙、玉石、琉璃、木头(铁力木、水曲柳、椴木、色木);烟锅有金、银、紫铜、黄铜、铝、锡、铁、泥(黄泥、狼屎泥);烟袋杆,黄花梨,乌木……铁匠铺掌柜祁二秧子预备招待客的烟具是木头疙瘩镟的烟笸箩,烟袋是紫铜锅,乌木杆,琉璃嘴。

        身穿绿袍头戴花,

        漫山遍野都是家。

        又好嗅来又好吃,

        来人去客少不了它。

        关东民间这条谜语说的是烟,它与人们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歌谣:关东山,三大怪:养活孩子吊起来,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姑娘叼个大烟袋。

        “徐先生,抽袋烟。”祁二秧子装上一袋烟递上。

        “抽着。”徐大明白接过烟袋,并没急于抽,民俗规矩,第一口烟不是随便先抽,长辈面前不能先抽第一口,祁二秧子虽不是长辈,年龄比徐大明白长得多,加之虚假礼貌,他要等铁匠铺掌柜操起烟袋自己再抽。

        “你抽吧,我嗓子发紧,不抽了。”祁二秧子寻个理由,没抽烟。

        媒人属于通晓乡俗之人,绰号徐大明白,意思是什么都明白。妈妈令儿(老规矩)自然懂,时刻漂白箩匠的粗陋,重塑形象。他点着烟抽一口,说:“祁掌柜,我来说亲。”

        “辛苦你。”祁二秧子说,既是对媒人的感谢,又是表明同意人家给保媒的意思。

        “成了一门亲,多活十年。”徐大明白自从当起媒人便发明了这句他篡改,说生造的名言也成,男方家说女方家说,时间长了大家认同他的说法,“令爱今年贵庚?”

        “一十七。”

        “祁掌柜,信着我了吧?”

        “看你说的,亮子里谁不知道你徐先生……”打铁的祁二秧子嘴虽说不上是铁嘴,但职业的千锤百炼也算能说会道,“闺女婚姻大事全交给你啦,你看着合适就行。”

        “我受人之托,来提亲。”徐大明白说,媒人多是受人之请,也叫托人保媒。此次也是如此,他说,“陶局长,想娶姨太……”

        祁二秧子一愣,而后道:“陶奎元?”

        “陶家……”徐大明白三寸不烂之舌,虽然不强于百万雄师,说媒还是绰绰有余,死人说活,天花乱坠不成问题,“祁掌柜顾虑姨太吧?细想这有什么,进了陶家的门同是陶家的人,还不是一个锅里吃饭,正房偏房大小也就是不当吃喝的名分而已……关键是,丈夫心不偏啥都解(决)了不是。”

        “是,那是。”

        “这事儿考虑一下,”徐大明白掌握火候,该退抓紧离去,说合不是强扭瓜,甜苦切莫论,媒人一手托两家,必须是两家都满意才能往下进行。看出来铁匠铺掌柜犹豫,不太热心,看来需要几次登门,要不然怎么能说明媒人磨破嘴皮跑细腿的职业特征呢!他说:“祁掌柜,过两天我再来你听的信儿。”

        二

        铁匠铺掌柜祁二秧子在徐大明白走后抓起烟袋,装上一锅蛤蟆腿(一种烈性烟叶)点着,抽烟有助于他的思考。女儿小顶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登门保媒很正常,至于相不相当,能否成则是另一码事,总是件好事。按道理他乐呵才是,可是就是乐不起来,原因是提亲的男方太不可心。三江县警察局陶奎元局长年过四十,已有两房太太,再娶是三姨太。一个铁匠的女儿嫁给有权有势的警察局长,当时的社会看没什么不合适的,甚至铁匠家庭还巴不得呢!可是,祁二秧子心里像被人塞进一把草,扎巴拉沙(扎心的感觉)的。说说原因,祁二秧子对陶奎元了解,认为他花。三江人形容贪恋女色,或对女性品头论足等行为的人称花。也说花花、花屎蛋、花豆包,等等。看陶奎元娶的前两房女人——正房是唱戏的,二房据说是从奉天领回来的从良妓女——足可以表明他的人品。铁匠觉得将女嫁给陶家无疑推她进火坑。换个人,祁二秧子当场回绝,这个陶奎元求婚者不可轻易拒绝,铁匠铺属于个体经营户,归警察管,警局设有经济股,要想安稳地经营,警察不能得罪,尤其是警察局长更是不能得罪,打进步还没机会呢!

        唉!祁二秧子愁云密布,心这杆秤不太好称出分量,一头是得罪不起的警察局长,一头是骨肉亲情的女儿,孰重孰轻他一时难以掂量出来。这不是一块铁,他搭一眼便知它的成色,用它做什么。

        “师傅,”大徒弟郝大碗进来,他有时称掌柜有时称师傅,多数时称师傅,说,“今天开炉吗?”

        “大碗你怎么在家,没跟她们去?”祁二秧子惊讶道。

        “小姐不准我跟着去。”郝大碗说。

        今天阴历五月初三,铁匠铺掌柜决定停炉两天,一来检修炉子,从正月十六开炉没住下,师徒都很累,二来好好过端午节。五月初六再点火开炉打铁。

        “爹,我去西草甸子。”小顶子说。

        “干啥去?”

        “采韭菜。”小顶子听说西草甸子今年黄花开得特多,野韭菜也厚(多)。谚语说:五六月臭韭菜。春天韭菜头茬鲜嫩最好吃,夏天各种菜蔬上市,韭菜成了六月臭。说明此季节韭菜是等下之物,谁稀罕它?长在草甸子上的野韭菜才是鲜嫩的头茬,加之味道浓于家种植韭菜,深受欢迎。

        “这时候韭菜有啥吃头哟。”祁二秧子婉转阻拦说。

        “采韭菜,随便抓几只蛤蟆。”

        “后天初五,今天才初三。”祁二秧子说。

        三江地区风俗,在端午节太阳未出来时捉蛤蟆,口中塞墨挂在房檐子下晒干,用它治疗疙瘩疖子(疮疖),癞蛤蟆为最佳。

        “初五那天抓蛤蟆的人太多,不好抓。”

        小顶子说出提前两天抓蛤蟆的理由,主要是去西草甸子的借口。当爹的看出她要出去玩一玩。去西草甸子不同于去上街,走出铁匠炉院子,上街人未走出县城亮子里,基本安全。出城到西草甸子则不同了,那里人们称为西大荒,青草没棵的,遇到胡子怎么办?

        有钱怕绑、出门怕抢、在家怕偷。人们处在恐惧不安的年代。铁匠炉掌柜这样担心不奇怪。祁二秧子极力劝阻女儿外出,城里怎么玩怎么疯都行,出城令他心不安,说:“我怕你遇到胡子。”

        “爹,咱家不是有钱人,不用担心胡子绑票。”小顶子说,胡子绑票一般两个目的,图财、报仇。铁匠抡大锤卖苦力能与什么人结仇?钱,铁匠铺能有多少钱,小闷头(有小财不露)都谈不上。贼不走空,胡子不绑无钱财之人,“放心吧爹,红杏陪我去。”

        红杏是小顶子的贴身丫鬟,伺候起居还可以,遇到凶险她能做什么?祁二秧子说:“遇到胡子,她顶啥?”

        女儿不认同父亲极端的假设,哪儿那么巧就遇到胡子。即使遇到了,也未必就遭绑票。胡子绑票经过周密计划、踩点、确定目标才动手。不是见谁就绑谁,绑富不绑穷,还要绑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譬如掌柜的、当家的、独生子、老闺女……祁铁匠的女儿不符合绑架的目标,祁二秧子不属于有钱人家,因此大可不必担心遭绑票。

        “爹,我们不往远走。”

        祁二秧子在劝不住女儿的情况下,仍然忧心她的安全,便将徒弟郝大碗叫到一边,叮嘱道:“明个她们去西草甸子,你偷偷跟着,保护她们。”

        “小姐……她要生气的。”郝大碗说。

        “生啥气?”

        “她不愿谁跟着,特别是我。”郝大碗说。曾经有过受掌柜差遣去保护小姐,遭到轰赶,心有余悸。

        “这次你必须去……”祁二秧子撂下脸道。

        “是,掌柜,我去。”郝大碗说。

        相处得跟家人没什么差别的两个徒弟,郝大碗二十岁山炮儿十八岁,祁二秧子对郝大碗特别看中,是否含有选做女婿的意思不得而知。师傅看中徒弟,得益的是徒弟,能多学到一些手艺。师傅更是掌柜,指派自己去暗中保护小姐,就一定遵命。

        “眼下西大荒不太平,出城后你跟紧点儿。”祁二秧子叮嘱道。

        “我明白,师傅。”郝大碗说。

        郝大碗,这是他的绰号。碗是装东西的,主要是饭菜。送他此外号并非因为他食量大。要是能吃,可叫干巴撑,半拉肚子……他使用大碗喝酒,两大海碗不醉,才获得绰号。

        “大碗,差不多就催她们回来,别在甸子上逛荡工夫太大。”祁二秧子说,“早点儿来家,喔,对了,她们明天起早出去。”

        “哎。”郝大碗答应着。

        三

        “小姐,不等太阳出来?”红杏问。

        “赶紧走,别磨蹭。”小顶子心急,恨不得一下飞到西大荒,见到青草见到花,“带上吃的,晌午赶不回来,饿了垫补一口。”

        “饽饽带啦。”红杏说。

        侍奉小姐的红杏机灵、嘴甜、做事细致周到,深得主人喜欢。她平素为爱吃零食的小姐预备饽饽——萨琪玛,以冰糖、奶油和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糕,用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出门时带上。

        “到米香村去买。”小顶子强调说,“别家的饽饽我不吃。”

        红杏顽皮道:“小姐嘴真刁,谁家饽饽还不一样呀!”

        “那可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亮子里经营满洲饽饽四五家,小顶子偏偏爱吃米香村的是有原因的。满洲饽饽萨琪玛,满语意为狗奶子奶糖蘸,做法为用鸡蛋、油脂和面,细切后油炸,再用饴糖、蜂蜜搅拌沁透,故曰糖蘸。狗奶较珍贵,不易获得。聪明的面点师用白狼山一种野生浆果(以形似狗奶子得名)作萨琪玛的果料。据说清入关以后,葡萄干、山楂糕、青梅、瓜子仁等果料取代狗奶子。三江县城里只米香村一家使用植物马奶子,他家饽饽因此正宗好吃。

        “米香村的。”红杏扬下左手的篮子,右手也提只篮,准备采到韭菜用它装,筐里还有一只铁罐,预备装蛤蟆的。

        “红杏,你不怕蛤蟆?”

        “小姐不怕我就不怕。”

        因爹是铁匠炉的掌柜,自己才被尊为小姐。她生来没那么娇气,长辈不娇惯自己,也不自娇。所吃零食,也属于满族糕点中普通的一种,好吃的如奶皮饼、干菜月饼、蜂蜜蛋糕、桃酥、黄酥月饼等,她却没让红杏去买。有时她跑去铁匠炉看打铁,一看半天。后来,对马产生兴趣,经常有人牵马来钉掌……野生动物獾子、貂她敢碰,何况小小的蛤蟆。

        “蛤蟆一身癞,你……”

        “怕啥,我敢吃你信不信?”

        “天哪!”红杏惊诧道。小姐敢弄蛤蟆她相信,吃癞蛤蟆?一想癞蛤蟆的模样她就作呕,“我干哕!”

        “嗯,你心脏。”小顶子说。

        心脏,意为听不得别人说脏东西,你一说她就要呕吐,包括见到脏东西就受不了。

        她们走出城门才见到太阳懒洋洋地升起来,路旁的蒿草上挂满露水珠。红杏说:“小姐,消消露水再走吧。”

        小顶子哈腰挽起裤腿,说:“走!红杏。”

        开始未发现跟在身后的郝大碗,采韭菜需要到草棵里去,她们甩开大路直奔甸子,尽管裤子挽到膝盖以上,但草太深裤子还是湿了大半截。红杏最先发现有人跟踪,说:“小姐,有人跟着我们。”

        “乍惊!”小顶子责备道。

        “不是,一晃有人……”

        小顶子四周望。问:“人在哪儿?一定看花眼了。”

        红杏说她确实看到有人影一闪,然后钻入草丛。小顶子不但沉着镇静,还新生一计,她说:“猫起来,要是有人肯定过来找我们。”

        “好主意。”红杏赞同道。

        她们俩藏起来很容易,蹲下身便可,于是藏起来。

        郝大碗突然跟丢目标,顿然紧张起来,真怕再也找不到她们,不出什么事还好,出了意外,掌柜的还不得扒了自己的皮。上次,大约是三年前,小顶子同红杏出城去撸榆树钱,掌柜的让跟她们去。记得她们俩不知什么原因不愿自己跟着,撵几次不见效,红杏说起一首歌谣:

        跟我走,

        背花篓。

        跟我学,

        长白毛。

        白毛老,

        吃青草。

        青草青,

        长大疔。

        大疔大,

        穿白褂。

        白褂白,

        今天死了明天埋。

        今天不用担心红杏用歌谣骂自己,大家都长大了。小姐直接赶走自己,不用采取孩子方法……近处的草没见深,盖不过她们,怎么……又是忽然,她们从草丛中站起。小顶子审问道:“大碗,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掌柜的叫我……”

        “你回去吧,我们不用你。”小顶子果然撵他道。

        “这,掌柜的……”

        红杏口气大起来,说:“跟小姐强嘴,麻溜向后转,回去!”

        “回吧,大碗。”小顶子态度和蔼道。

        郝大碗不敢正眼看小姐,近距离看小姐神情紧张,显然来自心理,隐藏的东西虫子一样止不住爬出来。他背地对小姐想入非非过,有几年时间了,怕师傅更怕小姐,梦想的东西目前只是一只虫子,缺乏硬壳的软体虫子,也爬不多远……“大碗,你回去吧。”小顶子说。

        “哎!”郝大碗像只被猎鹰追赶的兔子,没有任何思维的纸兔子被风吹回城里。

        四

        “你真有心啊!”师傅责备道。

        郝大碗委屈地说:“小姐不准我跟着她们。”

        祁二秧子了解女儿小顶子的脾气,任秧长大(缺乏修剪),她说不准跟着郝大碗不敢跟着。回来就回来吧,再返回草甸子已没什么意义,说:“炉膛有块砖活动了,和泥抹抹。”

        “嗯哪。”

        “山炮儿,”祁二秧子指使另一个徒弟,“去街上买葫芦,要一个大的挂铺子门前。”

        三江地区把端午当一个重要节日过。受到满族过端午节的影响,目的为了祈福禳灾。与天帝派人下凡体察民情的古老传说有关,五月初五家家插上艾蒿,瘟神无法降瘟灾。商家的生意提前给古镇亮子里增添了节日气氛,卖葫芦、香荷包、桃木斧、五彩线……民谣云: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铁匠徒弟山炮儿觉得眼睛不够用,色彩缤纷的端午节日用品满街流动,他沉浸在喜气热流之中,忽然有人声音急切地叫他:“山炮儿!山炮儿!”

        山炮儿转身见是红杏,她的脸色苍白,问:“怎么了,红杏?”

        “出、出事啦!”红杏口吃起来,平素她的嘴像是一把剪刀,嚓!嚓!很少打奔,“小姐出事……”眼泪先掉下一串,而后说,“给胡子绑票了。”

        “啊!绑票?”

        “胡子绑走小姐……”

        “赶快回家,告诉掌柜的去!”山炮儿拉起她就跑,一口气跑回祁家铁匠炉。

        “啥?绑票?红杏你慢慢说。”祁二秧子努力镇静下来,细问道。

        “我和小姐……”红杏讲述被绑票经过。

        西草甸子野韭菜很多,不大工夫采了半筐。小顶子说:“够啦,韭菜采多了也吃不了。”

        “嗯哪!”红杏停下手,指甲都被韭菜汁染绿,她说,“韭菜味儿真浓,比家韭菜有味儿。”

        小顶子觉得累了,选择一块草稀、裸露初白碱土的地方坐下。她说:“红杏,哪儿有蛤蟆?”

        红杏目光朝天空瞟,她在寻找水鸟,有水鸟盘旋的地方才有水,有水的地方才有青蛙,这是简单的常识。视野中的天空有一只苍鹰盘旋和两只旋于云端的百灵鸟歌唱。她说:“近处没有,小姐。”

        “哪儿有呢?”

        “要走好远,到清河边儿上找。”红杏说。

        小顶子走出铁匠炉的院子机会不多,接触植物极其有限。如此近距离地和蒿草在一起,让她感到不是身置其中而是融入其中,成为了一棵植物。她说:“红杏,山炮儿对你有那个意思。”

        “才没有那个。”红杏羞涩道。

        “还没那个?我可是看见过山炮儿给你买糖葫芦。”

        “真的没那个意思,小姐。”

        “你十六岁了吧,该那个啦。”

        “小姐十七都没那个,我十六就那个……”

        三江民间有不便公开表述的事情,比如性、婚事,回避文化相应产生,因此就有了两个女孩有关婚事的回避,那个特指看中、心仪、恋爱这些东西。

        小顶子没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快嘴的红杏马上要问自己,郝大碗爱慕自己可没山炮儿那样含蓄,不是送糖葫芦。一次酒后,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儿哭了。问他哭什么,最后也没说。能够感觉到他爱上自己。只是,对父亲的得意徒弟,一块铁似的摆在那儿没感觉。她没去想,铁放到焦炭中烧,然后再捶打,可能是一件物品,但不是郎君。

        “小姐,郝……”

        “走,抓蛤蟆去!”小顶子打断她的话,先前说山炮儿用“那个”来回避,说到郝大碗光回避不行。要做到一字不提,起身去抓蛤蟆是最好因由,“红杏,我俩去河边。”

        大约走出三四里地,方向朝南,离白狼山越来越近。目的很快达到,那条横穿三江大地的大河清河马上出现,青蛙很多。可是,危险悄然靠近她们却丝毫未察觉。

        “嚯,河水真大。”红杏惊呼道。

        清河正值汛期,充沛的雨水从草原流过来,尚有著名的牤牛河、鲶鱼河支流会聚,水流汹涌澎湃。青蛙不在激流中,在河汊、水塘中。清河沿岸多得是水塘水坑,抓到蛙类易如反掌。

        “我逮到一只。”红杏炫耀她的战利品。

        “哦,拿过来我看看!”

        红杏走过来,青蛙还在她手里挣扎,她说:“一只大花鞋(青蛙土名。还有绿豆冠、三道杠、老青、天老爷小舅子,等等。)!”

        “呀,这么大蛤蟆啊!”小顶子说。

        大花鞋在野生青蛙中属于体大的品种,几乎是绿豆冠们的一倍。青蛙善良,玩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于是红杏大起胆子,手拽着两条蛤蟆腿,口诵歌谣:蛤蟆蛤蟆气鼓,一气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气得蛤蟆直哭。小顶子受其感染,也加入进来。她不会歌谣,跟着红杏玩。

        四个骑马的人站在她们面前。

        五

        “小姐……”红杏哪里见过这样场面,吓得面如土色,低声说,“他们有枪。”

        小顶子也没见过如此场面,但她见过世面,显得沉着,她抬头望着四个来人。四个男人年龄参差,衣着各异,相同的是每人胯下一匹马,一杆枪,大概是胡子。

        “祁小姐,跟我走吧。”一个男人——实际是绺子四梁之一水香——上前说。他名叫大布衫子,年纪四十开外,身材矮小,过早地歇了顶,面孔清瘦,鹰钩鼻子,让人看出精明和足智多谋。他身着棕色团龙团凤图案的生绸长衫,头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瓜皮帽:半球形小帽,由六瓣拼成,顶上有圆疙瘩,俗称瓜皮帽,雅称为六合一统帽,是较有身份人戴的。)。

        “跟……你们是什么人?”小顶子问。

        “看看爷们是干什么的?”一个男人举下手里的枪,说,“你一眼能看出我们是吃走食的。”

        “你们是胡子?”小顶子心里惊慌,面容镇静,问。

        “没错,我们是天南星绺子,大当家的请小姐去趟天窑子。”水香大布衫子说。

        “天窑子?”

        “哦,小姐不明白,去我们山寨一趟。”

        小顶子思考发生的事情,四个胡子突然出现,此处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荒郊野外,没人看见更难有人搭救。赤手空拳的两个小女子,反抗毫无意义。她问:“你们大当家的认识我?”

        “这我们不清楚,跟我们走吧!”大布衫子说,“高脚子(马)给你预备好了,小姐会骑马吧?”

        这才发现胡子带来一匹空鞍的马,小顶子指着红杏说:“我跟她同骑一匹马。”

        “不行,她得回窑堂(回家),告诉你爹。”大布衫子说,胡子放走红杏回去报信,然后带走小顶子。

        红杏拼命跑回来,街上遇到山炮儿,他们一起回到铁匠炉。掌柜的祁二秧子听红杏学完事情的经过,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子绑票是绺子九项(砸窑,攻打大户人家的大院;绑票,绑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换票,用手里的人质交换绺子被俘人员;义举,帮助江湖同伙;报复,针对背叛、告密者,也包括为被害弟兄报仇;猫冬,暂时撂管(临时解散)到城里过冬。吃票,相当于黑吃黑,大鱼吃小鱼;靠窑,招安、投诚对方,或对方靠向自己;典鞭,召集绺局同人,共同处理绺事。此俗见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主要活动之一,此类事件经常发生,胡子获得钱财要么动刀动枪劫掠,要么通过绑票敲诈。这是哪一绺土匪?祁二秧子问:“你记准是天南星?”

        “是,他们让我记住是天南星,别学错话。”红杏说。

        天南星在南山皮的土匪中也算强大的一绺,人们对土匪的了解是他们打家劫舍的活动,包括他们与官府的争斗。铁匠对土匪的了解不出这个范围。耳闻天南星,未见过天南星。绑票总是有目的,首先排除复仇,在亮子里打了十几年铁,没跟什么人结过仇怨,根本刮连不上胡匪。剩下就是要钱,铁匠炉没有多少钱,一般不会绑拿不出多少钱赎票的人。哪还有什么目的?

        “红杏,他们带着一匹空鞍子的马?”祁二秧子问。

        “嗯。”

        有备而来,早有预谋可以肯定。

        “听他们口喊祁小姐?”

        “是,掌柜。”红杏说,“他们说出您的名字,还说咱家的掌桩竖桩是柞木的,滚杆是花曲柳的。”

        真是了解到家。

        铁匠炉店招是掌桩——门前竖立四根木桩,并在每两桩之间上端部都用横担相连接,中部也各用两根横担相连,其一侧的横担是固定不动的,另一侧的中间横担则是可以转动的滚杆。挂掌的马驴骡固定在掌桩下面——不挂牌匾。亮子里几家铁匠炉都是这个样子,差异用什么木料掌桩,其实也算不得差异,胡子了解到细微处令祁二秧子不安,等于说明家里的一切都被胡子掌握。

        既然是蓄谋的绑票,是躲避不过去的灾难。小顶子在胡子手上,肉在老虎嘴边儿放着,下面是如何同老虎商量要人。一般发生胡子绑票,报警什么的在那个时代可不是聪明之举,一来警察无能力抓到胡子,警察出现会使人质安全更没保障。二来警察到野外解救人质,要代价——被绑票人家出费用。事实证明,还是按胡子的要求,出钱赎人,否则要“撕票”。

        祁二秧子没经历过胡子绑票,倒是听说遭绑票后怎么做。钱要筹,筹多少,等胡子的信儿。三五天后将有一个人物出现,他是绺子中的联络官,职务名称——花舌子。本地称巧嘴、能说会道的人花舌子,土匪绺子中的花舌子,负责在票家和匪绺间传信儿。方式两种,带海叶子(信件)来,或是亲口传信,无论采用哪一种,花舌子都要登门。都要跟票家主事的人谈这件事。

        花舌子是胡子绑票活动应运而生的一种职业,人可在绺即是土匪,也可以不在绺,明为良民暗中为土匪做这件事,从中提成或回扣赎金,得到票家好处称打小项。

        那时尚未使用经纪人一词,但类似中介的活儿有人在做,譬如,袖里吞金——商人对一物品买卖价格的讨价还价,怕别的同行听到,两个人手对手,用袖子遮上,然后手对手地还价——牙行(牙行是中国古代和近代市场中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评定商品质量﹑价格的居间行商。华中、华东称“行栈”。华南及港澳等地区称“九八行”、“平码馆”、“南北行”等。)拉袖筒子讨价还价的方式,最典型的是牲畜交易。一个词汇“大屋子”已在东北消亡。大屋子即是东北地区对牙商的俗称。

        强盗行当中竟然有经纪人——花舌子,荒乱岁月,应运而生荒唐职业。上午徐大明白来保媒,淹心(难受)的劲儿还未过去,胡子又绑了小顶子的票。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有一点很明确,近日将有媒人和花舌子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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