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死为敬
很吵，很冷。
身上黏糊糊的。
申景试着睁眼，发觉眼皮好沉，费些力气才勉强张开一道缝。天色灰暗，吸入鼻中的尽是腥气，四周的叫嚷声越来越响亮。
这里不是道一镇，他尝试着理解现状。
四肢充血麻木，应当是被重物长时间压着。体温流失过多，呼吸逐渐急促，腹部的刺痛感愈发强烈。
暗叹口气，他重新闭上眼，努力转动眼球。顺逆各几轮后，眼皮的沉重感减退，接着开始眨眼。
此处，是战场？
无论如何，他需要尽快恢复行动能力。
随后，从眼部向下辐射，他逐步活动起面部和口腔的肌肉。
不知过去多久，周遭的叫喊渐渐平息，申景的体力也快要耗尽。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可除去肿胀感极为强烈的左手，其他部位仍无法移动分毫。
他被人死死压着。
申景想到这句话，嘴角忽然咧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确实是死死地压住，被几具尸体。
若非迫于身体状况，他一定会放声大笑，为自己的荒唐处境和独特的幽默感。
忽然，耳边传来散乱的脚步声，似乎来自头顶和脚底两个方向。
声音越来越近，脚步也逐渐放缓，直到一个沙哑粗犷的声音响起。
“东洲的兄弟，这堆乞丐兵咱就没必要争了。留了口气的也早他妈冻死了，让兄弟这边先收，没问题吧！”
话音刚落，脚底方向传回一个同样沙哑，却略显尖细的声音：“哎兄弟说的是啊，您请您请。”
细密的脚步声再次从两个方向传来。
“你他妈什么意思！队里昨个新来的大头兵今天就没了，老子一肚子火，收几个乞丐兵还他妈给老子找不痛快！”
粗犷哥显得很是愤怒。
“嘿嘿，哪敢，哪敢啊！兄弟这边流浪兵也都是有数的，少一个咱可担待不起啊。”
尖细哥赔着笑，接着开口道：“要不咱们两边轮着来，一次收一条，互不干涉您看行吗？”
短暂的沉默后，申景听着四周不断传来拖动物体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尖细的聒噪。
“哎我说，咱这边都是左腕上缠了灰布条的，你们别认错了啊！”
“哎轻点轻点！死者为大，要尊重，尊重懂不懂啊？”
“哎兄弟，你们这位还挺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过。啧啧，可惜了。”
“哎我说……”
“你他妈能不能把嘴闭上，吵得老子头都大了，赶紧收完回去开伙！”
“听您的听您的，我闭嘴，嘿嘿嘿。”
申景屏息凝神，分析双方对话，兀自整理信息，似乎完全没有任人鱼肉的恐惧。而那些从皮肤上传来的，黏糊糊的摩擦感，他也表现得像是没有察觉。
“哎你们别动，这也是咱这边的，我亲自去收这最后一个。当兵呐，就得注重个仪式感。”
“只要把嘴闭上就都随你，真他妈矫情！”
尖细哥也不在意对面的嘲讽，小跑两步，蹲下握住申景双脚，起身边缓缓拖行，边用奇怪的调子唱着。
“不怕喽不怕喽，
马上咱们就回家。
你可千万莫出声，
不然哥还得把你争。
不痛喽不痛喽，
好死不如赖活着。”
血液逐渐通畅，浑身的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即便那人的发力已经足够轻巧，申景还是疼得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
但他听懂了对方传递的信息，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拖行结束。
“别让老子再看见你，我们走！”
粗犷哥看着尸体全都被装上推车，撇下一句狠话。
“哎您走好，明儿见……”
申景松了口气，正想睁眼看看情况，突然腹部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呃——”
对面正待离去的队伍忽然集体转身，尖细哥上一秒还在点头哈腰，下一秒猛地瞪大眼睛回头望去。
只见自家收尸队里的一名新兵，手中拿着一根带血槽的箭矢，似乎被吓到了，一脸呆滞。
“我……我只是……想帮他取掉……”
而他脚下的申景，腹部血柱犹如井喷。
尖细哥嘴角抽动，随即眼神变得坚毅，完全不似之前。
“装车，回营！”
“慢着！东洲的，将死者必杀，这可是军令，把人交出来！”
尖细哥的声调不再像之前那般高，语气强硬斩钉截铁道：“弟兄们，抄家伙！”
战刀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连那个被吓傻了的新兵，也下意识地抽出刀来。
“你他妈疯了？就一个乞丐兵，赶紧让老子补了，咱们各回各营！”
尖细哥闻言不语，手中战刀作进攻架势，显出对峙不退的态度。
“呃……我……还有……一句话……”
正当气氛再度凝固，双方剑拔弩张之时。申景呜咽着开口，嘴边血沫不断涌出，气若游丝声音微弱。
尖细哥举手向对面示意，随后收刀半跪在申景身旁，声音颤抖道：“兄弟，你说。”
“来前儿火车票谁给……噢不对……我……不怪你……错的……是战争……”申景费力地指指那个新兵。
而后，他对着身旁那道模糊的轮廓，磕磕绊绊地交代遗言：“这位大哥……能在……生命的最后……认识你……我……很幸运……希望……好人长命……希望……这世上再……无……呃啊。”
脖子一歪，眼瞧着没了气息。
尖细哥面色凝重，沉默少顷，将申景双眼抚上，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
又缓缓将他从地上抱起，轻轻放入车内，高声呼嚎：“兄弟，走好！来生，我王大朗还做你的兄弟！”
东洲收尸队这边听到队长的哀嚎，面色各异，有几位低下头，肩膀不住抽动着。
反倒是对面的士兵见此情景，纷纷联想到自己被征来前线，结局大抵也难逃一死，不禁有些鼻酸。
唯有领头的粗犷哥拧紧眉毛看向对面，带着几分犹疑道：“等等，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装死？”
尖细哥面色一沉，就要起身作战斗状态，忽然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语。
“看我表演。”
稍作迟疑后他起身退开，鼻孔喘着粗气，一副压抑愤怒的神色，嘶哑开口：“王八蛋，你过来啊！来看啊！”
粗犷哥闻言倒是信了几分，己方兵力优势，自己身上也带着技艺。
更何况，对面总不至于为了这些低贱的乞丐兵，打破各军收尸队互不侵犯的潜规则吧！
他挥挥手，队内两名人高马大的士兵便跟随他，走到申景所在的那辆推车。
脉搏、气息全无。
粗犷哥收回手，神色略显尴尬，对着申景的“尸体”低头说了句“兄弟，一路走好”。
随后又冲尖细哥点点头，道了声“保重”，便率队离开了。
他们才走出不远，申景便因为身体过于虚弱，龟息术自行解开。
却听得那名拔箭的新兵，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口中还念着“是我害了你，兄弟！我对不起你，本来你能……”，说着就要扑到申景身上来。
王大朗面露古怪，不过还是向前一步，阻止了他的动作和话语。
“好了！你也并非有心为恶。咱收尸队每日里见的都是这些，岂能整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大家清点人数报告给我，收拾好就回营！”
“是！”众人应道。
直至此时，申景绷紧的心弦才稍有放松。而疼痛，疲惫，虚弱等负面状态迅速涌来，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而在他闭眼前，眼中有一道紫意一闪而过，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金芒。
与此同时，腹部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然而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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