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愿提起的和不能理解的
chapter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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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
因为新生要军训，开学后高一的老师们还有两个星期相对清闲的时间。
这期间的某个晚自习，蒋云晞坐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一群同样百无聊赖的学生。
坐在自己正对面的男孩已经把数学必修一和必修四轮流翻看了三遍。
可恶，怎么不看看地理课本，蒋云晞愤愤地想着。
她觉得这样一直坐着实在无聊，于是站起身走到教室外的走廊。
开放式的走廊充斥着凉爽的夜风，因为还是初秋，天黑得比较晚，暮色深沉，远处校门外的街道华灯初上。
蒋云晞把视线移到近处，她注意到距自己不远处也有一个人在走廊上放风。她走过去。
刘映海身体前倾，平静地凝视着远处，两只手臂撑在护栏的台面上，短发和白色衬衫在风中晃动。
不知为何，蒋云晞觉得刘映海的气质与此情此景十分相合，他似乎与暮色融为了一体。
刘映海注意到了自己，“蒋老师。”他小声打招呼道。
蒋云晞走到他身侧，站在离他约莫半米的地方，抬起自己的手臂放在护栏上。
“怎么样？”蒋云晞用同样的音量问，“都还习惯吧？”
刘映海点点头，“没什么问题。”
“那挺好的。”蒋云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之前在哪教课？”
“我才刚毕业，这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刘映海侧过头看了看教室里。
“读研了？”蒋云晞见刘映海似乎不排斥闲聊，便继续找话题。
“嗯，是全日制的，虽然也一直有去学校里上课，但和在职的那种还是不一样……”刘映海慢慢地说着。
蒋云晞点点头，又顺着问了下去，“哪所大学？”
刘映海的回答让蒋云晞毫不意外，确实是那所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蒋云晞记得他当年成绩不错。
“厉害哇，不愧是你。”蒋云晞把手沿着护栏台面向刘映海伸过去，同时比了个大拇指。
蒋云晞略微夸张的举动让刘映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人沉默了一会，刘映海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当老师呢？因为想还是恰好被这个专业录取了？”
蒋云晞没料到他会问这样抽象的问题，愣了几秒才回答，“我吗？大概算是我想吧……我爸也是高中老师，我可能受了他的影响。”其实还有别的原因，那个原因就与自己身旁的人——刘映海——有关，但那些对他实在难以启齿。
刘映海点点头。
“你呢？”蒋云晞问道。
“跟你一样，我当时所有志愿都报了师范专业。”
“真的吗？”蒋云晞有些惊讶。
“怎么了？”蒋云晞的反应让刘映海感到些许疑惑。
“我以为”云晞不确定接下来的话她该不该说。但刘映海转过头凝视着她，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这让蒋云晞决定问出她最好奇的事，“我以为你不会想再到这种中学里工作，毕竟……”
蒋云晞感到如鲠在喉。
“毕竟……”刘映海重复着最后两个字，他把头转回去，平静地望着远处的夜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果然还是太冒犯了，不该问这些的，蒋云晞非常愧疚，现在该说什么？该道歉吗？但那样会不会更……？
刘映海察觉到了蒋云晞的窘迫，他叹息着说道，“那些没关系的，这么久了，我已经忘了。”
“是吗……”蒋云晞不能确定刘映海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也许他只是在让自己别担心。
刘映海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蒋云晞发现年级主任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我先走了。”她说道。
回到自己的教室里，蒋云晞还是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她只有高一一年和刘映海同校，后来他情况如何，她不得而知。
也许真的像他刚刚说的，那些事确实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她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但潜意识告诉自己并不是这样，蒋云晞能清楚地记得两个瞬间，一个瞬间是刘映海说自己想当老师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闪亮的；另一个瞬间则是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如无星之夜一般漆黑。
再次见到刘映海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在教工餐厅吃午饭的时候看见了刘映海，那天晚上的尴尬情景让蒋云晞觉得有些惭愧。正当蒋云晞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招呼时，刘映海也发现了她，径直走过来坐到了她对面。
“嗨。”刘映海浅笑着。
蒋云晞先抬起左手挥了挥，然后费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刘……老师好。”
两个人寒暄了一会，蒋云晞说道：“啊，明天就要上课了。”
“嗯，明天我第一节就有课。”刘映海一边斯文地吃着自己的午饭一边说道。
“也不是第一节的问题，主要是明天就要开始监督那帮人上早自习和跑操了。”蒋云晞扶额。
“是啊。”
蒋云晞苦笑了一下，决定聊些轻松的话题，“哦，有句话我一直想说，我好佩服你们这些教高中数学的。”
“……？”刘映海大概被蒋云晞跳脱的思维给迷惑了。
“真的啊！你不觉得高中数学很难吗？反正我认为比高数难多了，能把这些学明白的人，一定很可怕。”蒋云晞喋喋不休，“之前我看学校里的数学老师都很忙，没什么机会结识他们，现在我终于能表达我的钦佩之情了。”
蒋云晞闭上眼睛，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
刘映海从哭笑不得到哑然失笑，“……可爱啊。”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什么？”蒋云晞似乎听到他说了句话。
“没什么。”刘映海掩着嘴轻笑着说。
“你知道我高三的时候，因为同一种题型错了三遍……”蒋云晞还没说尽兴，“被我那数学老师踹了两脚，然后他又一脸淡定地给我把题讲了，那道题我一直记到现在。”
“我不会当这种老师。”刘映海垂下眼。
“不是啦，那老师不是那种讨厌的老师，他真的厉害，只不过我确实学不会……没办法。”蒋云晞无奈，她数学成绩一直不太好，对教过她的数学老师们也是又爱又恨。
刘映海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刘映海犹豫着问道：“你高二高三……”
“嗯，不在五中。”蒋云晞飞快地回答，“我转学到十六中去了，因为我爸的工作调动。”
“哦，是这样。”
“十六中，可怕的地方。”蒋云晞用勺子比划着说道，“终极高考工厂，在那里不论当老师还是学生都超级痛苦，果然还是一中这样的好一点。”
刘映海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所以那两年你过得怎么样呢？蒋云晞好想这样问面前的人。但她终究是没有开口，她不想再复刻之前的尴尬，也不想再提及别人可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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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刘映海回到教室，看见自己的桌洞被翻得烂七八糟，书本散落一地，他飞快地收拾起来。
刘映海瞥见教室后排的一个身影，他突然不想待在教室里。
去操场跑几圈好了，他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一个纸团被扔在自己桌子上，尖细刺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借了一下你的数学卷子，没事吧？”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一个庞大的身躯坐到自己前桌的椅子上。
罗一豪转过身来，满是横肉的脸上咧出一个狞笑。
刘映海无视了他，把皱巴巴的试卷重新展平叠好，胡乱地塞进桌洞里。
“物理练习册再借我一下。”罗一豪伸手拍了一下刘映海的手臂。
刘映海下意识地缩了缩，他知道罗一豪从不写作业，但还是抽出练习册放在桌面上。
“这么听话？”罗一豪挑了挑眉，“那老子又不想要了。”
刘映海呆呆地坐着。
罗一豪啧了一声，站了起来，大手抓住刘映海的椅背猛地一拽，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教室里另外几个同学转过头往这个方向看了看，但很快又转了回去。
罗一豪从刘映海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笔记本，用手扬了扬，“我要借这个。”
刘映海脸上出现了厌恶的表情，“还我。”他站起来伸手去够自己的笔记本。
罗一豪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另一只手在刘映海胸口上用力一推，拿着笔记本往教室外走。
刘映海被一阵大力掀翻在地，桌子被他撞得后退，又发出一声巨响，不过这次其他的同学头也没抬。
“嘶……”刘映海疼得直抽气，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又从桌洞掉出来的书本，跑出去追罗一豪。
“你是不是无聊啊？”刘映海又气又恼，拼命想抢回自己的笔记本。
“那老子还真有点无聊。”罗一豪嘻嘻笑着，用手指比了个五，又搓了搓，“这个再乘十，给我吧，给我就把书还你，哥们最近缺钱了。”
刘映海不理睬他。
“听不懂？不是数学很好吗？”罗一豪把笔记本像篮球一样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又高高举起，他手臂极长，身高接近一米九，刘映海总是够不到。
“别扒拉我头发了，你怎么跟个女的一样？”罗一豪用讥讽的语气说道，他似乎对刘映海束手无策的样子很是满意。
刘映海气血上涌，一拳往罗一豪脑袋上打去，但是没打着，挥拳到一半罗一豪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罗一豪的力气大得离奇，以至于刘映海挣不出自己的手臂。
“干嘛啊？”罗一豪见刘映海还想继续动手，眯起眼睛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是不是又皮痒了？”
罗一豪抓着刘映海的手臂开始往一个方向折，刘映海奋力挣扎，终于把手臂抽了出来。
刘映海喘着粗气瞪着对方，罗一豪用鄙视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垃圾。”
“豪哥！豪哥！”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一左一右地跟在罗一豪旁边。
“怎么又是这四眼仔啊豪哥？”其中一个指着刘映海问。
罗一豪凑在他的两个跟班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三个人发出一阵爆笑。
失魂落魄的刘映海跟在他们三个后面，感到又绝望又后悔，绝望是因为自己似乎毫无胜算了，后悔的是周末放假了就该早早离开学校，不至于又被罗一豪缠上。
“能不能还给我……求你……”刘映海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也没有办法了。
罗一豪像没有听见似的，指了指远处的一个身影，“诶，那不是咱班主任吗？”
“你现在过去，把她叫来，让她来跟老子说。”罗一豪戏谑着说，开始推刘映海，“快去啊，快去快去！”
刘映海被推得几个趔趄，但并没有任何行动。
“不是让你去吗？让你去你又不去，老师都走啦！”罗一豪大声说，他的两个跟班也开始大笑。
刘映海低着头，拳头紧握。“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因为你好欺负！”罗一豪大笑着说，因为兴奋，他的音调都高了好几分。
好欺负……？刘映海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没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罗一豪。
“哎，没意思。”罗一豪把笔记本向刘映海用力砸去，搭着两个跟班的肩膀走了，“不要管他，我们打桌球去。”
笔记本擦着刘映海的脸颊飞过，掉在身后的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回过神来的刘映海缓缓转过身。
但他的笔记本不是在地上，而是在一个女生的手上。
那个女生小心翼翼地走近他，把笔记本递给了他，她的眼神里满是惊愕。
“谢……”刘映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想说，他只想赶紧逃离学校。
“等一下。”女生拦在他面前，“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
“……”
“告诉我呀！我想帮你把他们告到”女生的语气十分认真，说的话却很犹豫。
刘映海沉默地绕过她。
“刘映海同学！”女生叫着他的名字，大概是从笔记本上看见了吧，“我真的可以帮你，真的啊！”
女生没有气馁，继续说着，“你可能不记得，我是那个，你在公交车上教过的那个……”见刘映海转头看了自己一眼，女生又加快语气说道，“你不就是那样帮我了吗？所以我也想帮你。”
刘映海大概想起来了，但他不知道这个女生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后的，但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同别人交谈。
“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刘映海轻声说。
“好……”女生愣了一下，又叹了叹气说道，“那……你记得来找我啊，我是高一十三班的蒋云晞，记得哦。”
蒋云晞没再跟过来，但她又在刘映海身后大声说：“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刘映海没回任何话，像游魂一样走掉了。
罗一豪那句“因为你好欺负”把刘映海深深地刺痛了，他不能理解所谓“好欺负”的特质是什么，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欺负一个“好欺负”的人。
那时候是2011年，网络还不太发达，一直到刘映海大学期间，校园霸凌这个词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刘映海才慢慢知道很多很多学校里的很多很多学生，都有和他类似的痛苦。
但是校园霸凌为什么会出现？是人性中的恶意还是错误的教育方式？刘映海至今无从得知，他既不理解，也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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