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后一缕和第一缕东南季风
chapter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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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
蒋云晞倚着教室的后门，看着在讲台上奋笔疾书的刘映海。
刘映海和所有数学老师一样喜欢拖堂占用课间，以至于在后一节上课的蒋云晞经常被迫听十分钟的数学课。
开学俩月，蒋云晞倒是从这很多个十分钟里逐渐了解了作为老师的刘映海。
比如相比于课件，刘映海更喜欢板书，和其他数学老师一样写得飞快，三五分钟就能写满一面黑板，但字迹却是所有蒋云晞见过的数学老师里最好看的，是隽秀的正楷，不是理科老师那种常见的抽象连笔字。
蒋云晞往前踱了两步，拍醒了后排一个打瞌睡的男生。
刘映海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得男生抓起笔开始狂抄板书。
又比如，刘映海的上课风格是压抑型的，他总是板着张脸，也不会讲活跃气氛的话，再加上数学课堂本就紧张，导致学生们在他的课上大气都不敢出。虽然蒋云晞觉得私底下的刘映海木讷又温吞，没想到他严肃起来这么吓人。
刘映海一直讲到下一节课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蒋云晞穿过学生们的课桌椅走到讲台上。
学生们似乎都没回过神来，没人离开座位也没人说话，要么就是出神地盯着刘映海的板书，要么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蒋云晞知道之前是三节数学连堂，所以刘映海不会一直没下课吧？
蒋云晞把地理课本放在讲台上，手肘撑着讲台，手背托着下巴，看着下面的学生笑着问：“上刘老师的课很幸福吧？”
正在旁边整理学生试卷的刘映海侧过头看了看蒋云晞。
学生们低低地起哄，也许说的是“不——”，也可能是“呜——”
刘映海大窘，讪讪地推了推眼镜。
蒋云晞笑得更开心了，“给你们两分钟，想去洗手间的赶紧去，快点哦。”
学生们欢呼起来，伴随着一阵桌椅的挪动声，至少三分之二的学生跑了出去。
蒋云晞用一种“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的眼神望向刘映海。
刘映海一副吃瘪的样子，刚刚还很严厉的下垂眼闪过几丝委屈，抱着课本和一摞试卷灰溜溜地走了。
大概是最后一缕东南季风和第一股北风相遇，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组里的月考质量分析会开到了晚上十点，散会后蒋云晞急匆匆地跑回办公室找伞，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伞和雨衣都在电动车上。
找个相熟的同事捎自己一程好了，蒋云晞心想。
地理组的办公室已经没人了，蒋云晞来到走廊上往其他办公室里张望。
她看到数学组办公室里的一个身影，可以蹭他的伞，但是呢……又想到今天早上笑得很开心的自己和尴尬的他。
蒋云晞在门口踌躇了一会，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刘映海发现了她，“怎么了？”他疑惑地问。
蒋云晞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带伞。”
“哦那你等我一下，我还有些工作。”刘映海腾出一只打字的手，拉出旁边的椅子，“先坐这。”
“多谢！”蒋云晞甜甜地笑着，如释重负，刘映海好像不记得早上的事了。
“怎么加班到现在？”刚坐下来蒋云晞就好奇地凑到电脑屏幕旁边。
刘映海无奈地说今天有个什么主任过来找人录养老保险的信息，组长二话没说就丢给他了。
蒋云晞感同身受，她也是组里最小的，与工作无关的杂活都是她干，美其名曰“年轻人要多锻炼”。
“我来帮你。”蒋云晞拿过那一沓表单，把上面的信息念给刘映海方便他录入。
折腾了一会把工作做完，“走吧。”刘映海翻出自己的伞。
蒋云晞跟着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全身发软。
“！”刘映海连忙扶住蒋云晞，让她坐回椅子上，“没事吧？”
“低血糖了，今天没吃晚饭。”蒋云晞闭上眼扶着额头。今天实在太忙，晚修前要开备课组会和整理教务处的材料，还要改班里的作业，根本没有吃饭的时间。
蒋云晞撑着桌沿做了几个深呼吸，眼前的黑朦才慢慢退去，她突然又想起刚刚扶住自己手臂的那双手，温暖又有力，她擦了擦鼻子。
刘映海拉开自己抽屉，拿出一大包巧克力，“给。”
蒋云晞刚要拒绝，刘映海就直接放到她手里，半开玩笑地说：“拿着吧，算是报酬。”
蒋云晞只能再次微笑道谢，“你抽屉里好多吃的。”她发现刘映海的抽屉一半是书，另一半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巧克力和小饼干。
“我也经常有来不及吃饭的时候。”刘映海看着蒋云晞慢慢站起来，不禁向她靠近了些，“小心。”
蒋云晞顺势抓住刘映海的衣角，让自己站稳，“没事了，走吧。”
这个小动作被刘映海看在眼里，他腼腆地笑了笑，“以后要是没时间吃饭，可以来我这拿吃的。”
蒋云晞一边啃巧克力一边点头，不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但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友善。
下楼，撑开伞走进雨里，刘映海问：“你怎么回去？”
“骑电动车回去啊。”
“我开车送你吧？现在有点晚了。”刘映海的的声音在雨里显得闷闷的。
“可以吗？谢谢你。”蒋云晞没有推辞，感激地说道，谁会愿意在这种寒夜里骑小电驴冒雨冲锋呢？
刘映海帮蒋云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一直都很绅士地倾斜着伞，以至于半边身子都沾上了雨渍。
“都淋湿了，太麻烦你了呀。”刘映海刚坐到驾驶座上，蒋云晞就连忙又一次对他表示感谢。
“没事的。”刘映海边发动汽车边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占用你的课间？”
“嗯？”什么嘛，原来他还记得。蒋云晞想到自己还在他的车上，也不敢再说什么，“倒也……没有。”
“那以后我就占个五分钟好了。”刘映海小声说。
“你就不能按时下课……”蒋云晞汗颜。
“我尽量。”刘映海无奈地说。
汽车在雨夜中行驶，车里的两人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其实课间真的随便你占，但是你不要最后一节课也不肯下课啊。你知道上次我们班几个人被记迟归，就是因为你上到十二点半！耽误人家吃午饭和回寝了。”蒋云晞控诉道，她恢复了些元气，音量都变大了。
“好的，最后一节我也尽量按时下课。”
蒋云晞无语凝噎，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数学老师总是让人又爱又恨。
“你觉得我上课怎么样？”刘映海问道。
“你要问我这地理老师么？那我只能说听不懂。”
“好吧。”刘映海似乎有点遗憾。
“不是，我十多岁没弄明白的东西你不能指望我二十多岁能弄明白吧……”蒋云晞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是直觉告诉我，你应该讲得不错，因为你的板书特别好看，感觉不是一般的数学老师。”
“我还真不是一班的数学老师，我是十一班的……还有十二班的。”刘映海也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哈哈哈哈……”虽然是很老的梗，蒋云晞还是被逗笑了。
刘映海同样露出微笑，他又问道：“那……为什么十一月还会下这种暴雨？地理老师知道吗？”
“这个嘛……”蒋云晞盯着面前挡风玻璃上飞快运转的雨刮器，想了个比较通俗的回答，“气候这东西蛮复杂的，季风活跃或者是副热带高压北移或者拉尼娜现象什么的，都有可能……”
“没听懂。”刘映海嘀咕道。
“这些都是高中地理啊同学，你不也跟我一样，能忘的全忘了。”蒋云晞吐槽他。
“所以我们的学生要同时学这些……”刘映海开始感慨。
“不只，还有四门呢。”
“唉。”刘映海不太正经地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听起来也不简单……要不你也跟我一样拖堂吧，给他们多讲点。”
“我才不要。”蒋云晞笑着说。
刘映海也自顾自地笑了，他现在大概心情很好。
不长的路途在愉快的闲谈中结束，“啊，在这里靠边停就好。”蒋云晞说道。
“嗯，车上还有把伞，你拿去吧。”刘映海把车停好，给蒋云晞递了伞。
“非常感谢，那我走啦，再……”
“蒋云晞。”刘映海打断了她的话。
“怎么了？”准备推开车门的蒋云晞回过头。
“谢谢……”刘映海深深地看着蒋云晞说道，车内的顶灯在他的眼睛里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暖黄色光点。
“谢我……？”蒋云晞有些奇怪。
“很久以前我想和你道谢的时候……你已经转校走了。”这是刘映海第一次主动和蒋云晞提及过去，“之前和你说过吧，那些事我已经忘了，但是你帮过我，我一直记得。”
“……我真的帮到你了吗？”蒋云晞垂下眼，低低地问道。
“如果那时没有遇到你，我不会是现在这样……”刘映海喃喃说道。
蒋云晞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走吧，路上小心。”刘映海微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蒋云晞的肩膀，“回到了和我说一声。”
“嗯……再见。”
“再见。”雨声随着车门的开关变大又变小，刘映海一直目送着蒋云晞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而此时的蒋云晞正淹没在自己汹涌的回忆中，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另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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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
“爸！我要和你说件事。”蒋云晞坐到正在改卷的蒋主任旁边。
“啥事啊？”蒋主任抬了抬头，含糊地问道。
“三班有一个……恶霸，就是一个很坏的男生……”蒋云晞突然觉得难以组织语言。
“谁啊？那人欺负你了？”蒋主任皱起了眉头。
“名字我不知道啊，也不是欺负我，但是他……”
蒋云晞把那天自己见闻和父亲说了一遍，“你快告诉我们年级主任，让他管一下那几个人啊，真的他们看起来和外面那些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蒋主任一听到和自家女儿没有关系，马上就变得心不在焉，“哎，我跟你说，男生之间有点小冲突很正常，你不是说他们也没打架吗？”
“不是啊，他们看起来就不是善茬，又染头发又喊什么哥的，就是那种拉帮结派的……”蒋云晞没有料到父亲是这种反应，她语无伦次地继续说道。
“这种人不是哪个年级都有的？就是管不了，我们年级也有，我都请了好几次家长，也赶回家了几次，唉，算是废了……那几个小孩。”蒋主任摇了摇头，“你们年级主任估计也是管不动他们，你就别招惹那几个人不就行了？”
“我……我……”蒋云晞只能恳求道，“你好歹和我们年级主任说一下啊！”
“好好好，改天什么时候看到林主任就问问他。”蒋主任开始催促蒋云晞，“你快去学习了！”
蒋云晞垂着头离开了。
她感到很无力，毕竟她难以向父亲解释那时她从刘映海眼中看到的绝望、恐惧、委屈和麻木，也无法想象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刘映海经历过什么。
她看见刘映海被那几个男生这样对待，马上想到了身为高三年级主任的父亲。
让我爸去找他们的老师，把那几个家伙给处分了！她当时就这么天真地想着。
也许是十五岁的她只能想到这样理想化的解决方式，而父亲见过的学生比自己多得多，到头来她也只得到了一句苍白的承诺。
她感到后悔，不应该直接对刘映海夸下海口的，如果他真的把她那句“能帮你”的承诺放在心上……
后来的几个月，她没再去找刘映海，刘映海也从来没找过她。她偶尔会在校园里看到刘映海，他总是形单影只、脚步匆匆。
粘贴在公告栏上的成绩单，她总能从前十个里找到刘映海的名字，她越发为他觉得不公，明明是成绩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高一时的春天，某个下着大雨的傍晚，蒋云晞从教学楼六楼下来，发现五楼的走廊上围了很多人。
蒋云晞挤进人群里，却看见了心惊肉跳的一幕。
地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刘映海和那个之前拿笔记本砸他的大块头男生扭打在一起，仔细一看，血是来自大块头男生，他的鼻子在不断流血。
恶霸足足有两个刘映海这么宽，刘映海除了不停挣脱他的钳制以外也采取不了别的行动。
几个女生在远处大叫着“别打了”，几个男生想去拉架，他们没人敢靠近大块头男生，而是试图架住刘映海，但他们很快发现那样会让刘映海被恶霸捉住，便撒了手退回人群里。
刘映海还是被大块头男生揪住了衣领，像一块破布一样被对方甩到墙上。
恶霸掐着刘映海的脖子，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着，内容蒋云晞并不能听清楚。
蒋云晞这才回过神来，就在蒋云晞准备退出人群去找老师和校警时，走廊的远处传来了一个女老师的怒吼。
“住手！全部住手！知道你们在干嘛吗？！”
大块头男生突然松开了刘映海，冲进了三班的教室里，把其中一张课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又把那张课桌掀翻在地，像发疯了一样抓起里面的书满教室地狂砸。
尽管跟在他身后的刘映海拼命拽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蒋云晞还是看见一本课本被丢出了窗外。
这时候女老师也跑进了教室里，“全部给我住手！”
大块头男生停了下来，把刘映海甩开。
刘映海没再靠近他，而是把自己的桌子扶好，蹲下来捡地上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老师应该是气得不行了，站在两个男生之间对大块头男生吼道，“罗一豪你知道你打了多少次架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
“还有你，你竟然也打架！”老师又转头对刘映海吼道。
“他先动手的！”那个叫罗一豪的大块头男生突然大声说道，没止住血的鼻子因为这一喊流出了更多的血，他只能滑稽地用手捂着。
“哈？是你先打的吗？是你把他打成这样的吗？”老师把一本作业拍到刘映海头上，“刘映海，说话啊！站起来！”
刘映海慢慢站起身面对他们两人，把一大摞书随意地放在课桌上，他没说话，只是用一种空洞又麻木的眼神盯着某处。
“你为什么要招惹他？”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她看着刘映海问道，“真的是你先打他的吗？你说句话呀！老师也想相信你。”
刘映海仍然保持沉默，罗一豪却大声嚷嚷了起来，“是他打的就是他先打的！他无缘无故打我。”
老师痛苦地眯起了眼睛，“一个个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跟我去办公室！”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地跟着她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散去了，蒋云晞跟着一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刘映海和罗一豪的同学下了楼，但她并不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雨很大，蒋云晞把伞撑得极低，她沿着教学楼慢慢地走着。
三班的窗户底下是一片花坛，蒋云晞踩着排水道挤了进去，费力地从一丛灌木里拾出了那本课本。
蒋云晞看着那本可怜的课本，觉得刘映海应该不会想要它，且不说它湿透了沾满了泥土，而且封面和扉页上还有几滴难看的血迹。
这是本语文课本，老爸那里倒是有很多，蒋云晞便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
第二天早上，刘映海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本语文课本，封面和扉页之间夹着一张纸，上面用潇洒狂放的字写着：
之前说可以帮你，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对不起。
这本课本是送给你的。
我相信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定会有结束的一天，恶人一定会有恶报。
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拿开纸条，课本的扉页上用同样的字迹写着高一十三班蒋云晞。
又过了一天的早上，蒋云晞大老远就看见守在十三班门外的刘映海。
刘映海走过来，“我买了新的课本，这个……还你。”他把蒋云晞的课本递了过去。
刘映海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蒋云晞，后退了两步，又说道，“还有……确实是我先打的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蒋云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她拿着自己课本呆呆地望着刘映海的背影，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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