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静悄悄的,晚秋的微风带着露水的寒气,却被紧闭的房门抵挡在外。房里是宝钗带着莺儿做针线。绣绷上绣是立雪青松的花纹,可以猜到这是一件属于男子的衣服,是宝钗做给哥哥薛蟠的。
因为每日要晨昏定省,宝钗做针线的时间并不多,加上借居在贾府,也需要与贾家的长辈送些针线去。反而是与自家母亲,因为关系亲近,并不讲究这些。幸而宝钗针线活好,每年初雪前,都能腾出时间来,做一件冬衣送与母亲。若是时间够,也会给哥哥做一两个香囊、手帕。
宝钗虽然每年都与母亲做衣服,却甚少与哥哥做。然而先时两三年之前,宝钗也有过给哥哥做衣服。
“哥哥,这是给你做得衣服。”宝钗笑着将衣服递与薛蟠。
薛蟠接过衣服,脸上抑制不住地笑,嘴上却说:“妹妹你也知道的,哥哥是个粗人。这么好东西给我实在是糟蹋了。妹妹做给母亲便好,再有时间就多休息会儿。若是喜欢什么款式的衣裳直接和哥哥说,哥哥同你买去。可别把眼睛熬坏了。”
宝钗生气地想到:自家做的衣服能够和外面买的一样吗?哥哥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俗人,不识货的粗人。一块简单的帕子和一件耗时几个月的成衣,让他一样高兴。而且送了成衣,哥哥不仅不舍得穿,反担心她是累着了。可是既送与哥哥了,就是希望他好好穿上,而不是挂在那作摆饰。
因为哥哥老是这样,宝钗之后便只送香囊与帕子这些做起来简单的了。
然而自哥哥上次被柳湘莲打后,倒也乖觉了。不似往日那般闹事,反而主动提出沿路做些买卖。宝钗觉得哥哥许是真的改了。
哥哥从去年十月离家,信也不知道回一个。好些个年节不曾一起过了。虽然哥哥不靠谱,可是哥哥不在身边的话,总是会有些想他的。虽说不与哥哥做,却也没把话说得那般绝。
宝钗还在做着绣活,莺儿却是熬不住了,打了个哈切,声音充满了困意。
“可是困了?”宝钗问道,“若熬不住,便去睡吧!”
“哪有主子不睡,奴才睡的道理。”莺儿笑道,“不过是这炭火烧得有些热,我坐着有些闷,在外面散一散便好了。”
“这一热一冷的,可别着凉了。”宝钗提醒道。
“知道了。”
莺儿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儿,风立马灌了进来。久坐房内,这会儿只感觉清凉,便打开门走了出来,又忙将门关上。
门外只见两个老婆子在穿堂处下坐着,正抱着暖炉。那两个嬷嬷见莺儿开门,忙问道“可是小姐有何吩咐。”
莺儿答道:“小姐并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我嫌闷,来透透气儿。”
“哪有里面暖和地儿不待着,出来吹冷风的。”一个嬷嬷打趣道,她每日守夜,整宿的吹冷风,因而对这种行为不理解。
“在里面待久了发懵,出来吹吹风,清醒一下,等会儿好伺候小姐。”莺儿看着两个嬷嬷手上抱着暖炉,问道,“今年的冬天不比往年,这炭火够吗?”
“够!”另一个嬷嬷笑道,“小姐慈善,体谅我们守夜的辛苦。多给了我们几斤炭。这守夜时用不完的,带回家还可以一家人坐着暖暖。”
“可不是嘛!小姐慈善又爽快,我听说大观园里其他院子的不仅没有多的,反倒少了些炭呢!只说是月底补上来,可这正冷的天……”
“可不是嘛,若日子暖和,炭停了,多穿两件衣服倒也还好。可这“呼啦啦”的大风天没有炭火,若是没有炭,可怎么挨啊!”
嬷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里话外的奉承意味十分明显。这是她们惯用的套数,哪怕在背地里骂的再狠,在主子或是二层主子面前都堆出笑来,歌功颂德的。
虽然嬷嬷有私心,这话却是没有背离事实的。这蘅芜院里的包括炭火在内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薛家在负责的。因为直接管理,加上宝钗向来又是怜弱惜贫的。见今年冬天冷,就早早地把炭发下来了。
莺儿笑道:“府上的奶奶们向来慈善,只是这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今年冬天来得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再者说,咱们蘅芜院的人少,照应起来也简单些。”
两位嬷嬷见莺儿如此说道,只得点头称是。
“莺儿——”宝钗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小姐叫我呢,我先进去了,你们慢慢聊。”说着就提脚走了进去。
“小姐,要我做什么吗?”
“你们在外面聊什么呢?”宝钗放下绣活,稍稍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子。
“说今年炭火的事呢!”莺儿笑道,“听说别的院里炭火还没供应上呢。”
“我记得昨日去宝兄弟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呢?”
“我才听门口的嬷嬷说得,总不至于弄错。”
“这样啊,值夜的妈妈们原是比其他人多领几斤炭的,想是今年天气冷,炭火用得快,还没等到下次领炭的时候。便开口抱怨了。”宝钗笑道,“倒也不是这么难的,这么几斤炭也值不了几钱银子,必是凤姐姐忙,一时没有照顾到。”
“我想也是这样,便这般和他们说了。”莺儿凑了过来,与宝钗捏肩。
宝钗因为平日睡得晚,跟着守夜的老嬷嬷们也辛苦些。宝钗想着她们也会是有怨言的,所以在会给上夜的仆人们多发些钱。冬季虽天黑得早,宝钗也得一两更天才睡。所以蘅芜院的炭火与大观园别处的炭火管理也是不一样的。
“只是别家院子没有,独咱们院子里有,也不大合适。”宝钗有些担心。她太懂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了,她现在只想在这大观园里做一个隐形人。
“自家的院子自己管,小姐愿给,便是小姐心善。断没有因此就遭人恨的道理。”莺儿说话快言快语的。
“你哪知这些仆妇背后的一张嘴的厉害。”宝钗摇头道,“若下次你在遇到上夜的仆妇抱怨,便暗中指路她们到周瑞家那提去。”
“为什么不直接和平儿姐姐说呢?”莺儿常在大观园里四处玩闹,与各处丫鬟们都十分交好,她是十分信任平姐姐的。
宝钗笑道:“平儿虽好,可她到底不在大观园里住。平日里也不怎么来这里。她去说怕是让凤姐姐怀疑她,多少不合适。这周姐姐作为姨妈的配房,来府里早。本就同这些守夜妈妈们亲厚些。况且她也算上了年纪,更能懂这些守夜老妈妈们的辛酸。她又是在帮凤姐姐做事,又是姨妈的配房,又是府里的老人,她去最合适。”
“只一个炭火,怎么这般麻烦。”莺儿笑道。
“才夸你聪明呢。你只当这是个炭火的分例,那知道这后面可是规矩与人情。”
“我只知道我好好听小姐的话,守着规矩,再复杂的我可就不会了。”
“你啊!”宝钗笑道。
宝钗只是将最浅显的说与莺儿听,她想的则更多。
这事着实蹊跷,府里一直是慈善待人的。总不至于短了这么些煤炭。
今年确实比往年冷多了,在蘅芜院里,炭火就没停过,用的比往年快多了。
可凤姐姐又最是七窍玲珑心的一个人,不会将这事忘了,就算是忘了,一看那守夜嬷嬷们,便就想起来了。想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莫不是和当年她们薛家当年一样,短了现银不成。
正如之前同莺儿说的,周瑞家的知道这事后,必然是直接找凤姐姐,毕竟她现在管家。若只是一时忙忘了,这般一提,便也就好了。若是别的,周瑞家的面子也大些,也好帮着调解解决一下。若解决不了,将来闹到姨妈那去,周瑞家的也能帮着说两句,事情也不会闹大。
这按理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像是有什么要发生了一样。
“今日早些睡吧。”宝钗说道,“也叫香菱也进来睡吧。我们若是不盯着她些,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呢。”
“可不是吗?连饭也不好好吃,每天看诗,像是魔怔了。”莺儿笑道。
香菱虽说是家中摆酒正式纳的妾,但为人安分随和,又与莺儿一般大年纪,这话中虽有调笑,也不妨事。
“好了,别耍嘴了,把人叫进来吧。”
莺儿先是通知嬷嬷们备水,才到隔间里找香菱。此时香菱正看着诗,文杏正剪纸花玩。她先催香菱睡觉,又叫文杏伺候宝钗洗脸。文杏早就梳洗过了,年纪小守不住夜,正等着睡觉呢。听莺儿这话,便马不停蹄地去伺候宝钗了。莺儿则是去外间自己打水洗脸。
待莺儿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房内就剩一盏灯了。莺儿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将炉子里还没烧的炭火捡开,将风口又调小了些。又揭开灯罩,拨了拨烛芯,将灯光弄得更暗些,这才躺下睡去。
宝钗甚少失眠的,只今夜心里总觉得有些突突的。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冬季的夜,格外漫长。像是睡了两个来回,还没睡到天亮一般,百无聊赖地看着床上的帘幕。
也许今日不该那么早睡的,宝钗心想,可现在一动,势必要将丫鬟们吵醒。
失眠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她原来不是那般多心的人,只是上次和林妹妹的互剖内心感染了她。寻常一嘴,总会在事后不经意间想起来。林妹妹说她也不是这的正经主子,原是投奔来的,便是与下人相处的时候也是小心经营着的。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父亲不在,哥哥又不懂事。比起顾影自怜,她更应该体贴妈妈,操心针黹家计。她总觉得时间过得极慢,十几岁的年龄像是已经过了三十几年一般。
可她还是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些,能能看着哥哥再成器一些……
再不出一个月,她就虚岁17岁了。从十三岁进京待选,快有四个年头了。大选也不知道何时开始。
若是进宫,宝钗自是愿意的。女官虽不比男子做官,经世□□、辅国治民,却也是有品秩、位阶。这才人赞善之职,位份虽低。公主、郡主陪侍自比不上尚书、女史。
可父亲从小令她读书写字,教养也不因为她是女孩就差了些。若有这般的机会,她必然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科举落榜,还可以一年复一年地卷土重来,可她若是落选了……下一次年纪就大了。
到底还是女孩子能做的选择太少了。
若是父亲还在……宝钗赶紧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后。越是思念,越是难以控制自己。父亲已经好就没有在梦里出现了,这是在责怪她没有想他吗?可是她已经尽力将哥哥和母亲照顾好了。
想一个人太痛苦了,那种无力与虚无的感觉,像是锁链锁着喉咙。她才十六岁啊!她好想在梦里肆无忌惮地在父亲面前撒撒娇。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小姐、小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宝钗长吐一口气,“原来是香菱啊。”
“我看小姐喘着粗气,可是做噩梦了。”
“没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还没睡呢?”
“我看那风吹得窗户上的月影耸动,想那时我们刚上京,月亮照在大江之上,也是这般。杜诗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句,便睡不着了。”
宝钗微微起身望去,见香菱的褥子正对那孤灯,想来是一直没睡。
那窗外的月光竟比灯光亮些。宝钗劝道:“若实在不想睡,就把灯挑亮些,可别熬坏了眼睛。”
香菱笑道:“我现在就睡。”
比起香菱,她还是要幸福得多。那日所见的运河怎么能与大江大河相比。香菱与她都不曾出什么远门,但至少她知道那日上京,所见过的不过是一条窄窄的运河。
对于香菱而言,方寸之间便是她的整个世界。一条运河对她而言,就是大江大河。学诗是幸福的,诗里的世界要大得多、美得多。可转念一想,自己虽是学过诗的,就算见过那么美的世界,不也困在这园子里。
她突然想起了幼时一起玩闹的宝琴妹妹,她这么些年和父亲走南闯北,必是见过真正的江河湖海吧。
若是父亲还在……
不、不、不,宝钗赶紧将想法抛诸脑后,再这般想下去,就愈发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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