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太平镇西二十里，有一座雾隐山，山势陡峭，怪石嶙峋，一年中有大半年光景都雾霭苍茫，一丈之外不能视物。

        位于雾隐山顶的宝刹寺原本香火旺盛，因大雾逐年增浓，香客随之减少，十年前寺内生计难以维持，方丈带着一众僧人另寻修行处，唯独清竹不愿走，坚持留在宝刹寺，独自侍奉佛祖。

        山中地势复杂，秋冬季一旦入夜，误困此地之人，运气好点能寻到宝刹寺的隐隐灯火，运气不好便只能求上天垂怜，不要冻死在此处。

        春夏两季，会有太平镇的药师上山采药，多半也是清晨上山，日落前下山，宁愿歇在山脚一里外猎户临时搭的草棚，也不愿登至山顶，以免打扰宝刹寺的佛祖和僧人清竹。

        只因太平镇有一传言，凡是无故擅闯宝刹寺者，会受天惩，可究竟怎么个无故法，天惩又是什么酷刑，无人可以说清，久而久之，宝刹寺的神秘色彩愈发浓重，无人再敢主动拜访，偶有外乡来的胆儿大的又或惦记着寺内宝物的问了宝刹寺位置，去了也不见音讯。

        一来二去，药师、猎户们在山脚遇到下山采买的清竹小和尚，忍不住上前打听，他往往道一声“阿弥陀佛”，言明到访的香客与佛有缘，受了佛祖点化启发，回乡去了。

        长此以往，太平镇不少民众认为传言不可信，结伴往雾隐山去，也求个点化，不想头一波上山的五人还未看见宝刹寺的大门，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色巨蟒一口吞了两个，幸免于难的三人吓得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山。

        自此以后本地居民再也不敢往雾隐山去，就连药师带着雄黄也不敢走得太深，怕丢了性命。

        常年待在宝刹寺苦修的清竹成了太平镇方圆二十里内有名的得道高僧，皆说他修为颇深，有佛祖庇佑，鬼怪妖物轻易不敢近身，且十年过去面容依旧，不见衰老之像，其飞升之时指日可待。遇到他入太平镇化缘，上到官员富户，下到平民百姓，积极非常，赠予他不少生活用品及米面蔬果。

        与高僧同吃同住的十四，与山中其他飞禽走兽吵架也十分有底气，今儿冲着一只落在银杏林吃果子的麻雀叽叽喳喳一顿乱叫，明儿又猛啄一条试图靠近宝刹寺的梅花鹿……除了还未化人，她这日子过得倒也充实顺遂。

        可十四神经实在大条，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你与清竹朝夕相处已近半年，没有什么新发现吗？】

        正在宝刹寺周围巡视领地的十四扶额沉思半晌，灵光乍现，答道：有！他做饭忒难吃了，待我修成人形，好好给他露一手，让他知道究竟何为“珍馐”！

        【……还有呢？你就没发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十四继续扶额，苦思冥想，清竹生活甚是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样子迟早是要修成正果，莫非是他太过自闭？可每逢一两个月有香客到访，他都招待得甚是周到，经常阖门谈经就是几个时辰，没有半分不善言辞之态。

        【……没救了，你自求多福吧。】

        怎么拐着弯地骂人呢？谁没救了？十四张开翅膀一飞冲天，啁啾不停，用鸟语口吐芬芳，可无人回应，直到晴空中倏地打了个闪电，霎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春雷声传来，十四忙闭上嘴，惹不起躲得起，乖乖往宝刹寺飞。

        近来她灵力越发充沛，估摸着离化成人形不远了，多亏清竹每日备下的果子，十四感激不尽，她猜想原身花月多半是因为化成人形之后，不满足于现状，爱上清竹，放弃修炼，诱惑其坠入红尘未果，自己反倒走火入魔，堕落成魔。

        她是有些理解花月的，清竹心地善良又品貌出众，任何女子与之朝夕相对，难免日久生情，可是花月也忒自不量力了，与西天佛祖抢人哪里那么容易，月老所批不虚，确实是段孽缘。

        一心二用的十四一个不注意，突如其来一道天雷正正劈在她身上，浑身刺痛，燥热难忍，狠狠摔在地上，幸好初春多雨，泥土湿润松软，她顺着山坡滚了下去，雾隐山多树多石，十四磕了头又碰了腿，好不容易才抱住一块巨石停止翻滚。

        龇牙咧嘴喊疼半晌，她才扶着石头站了起来，纤纤玉手中指朝天吼道：“老子哪里做错了？竟让天雷劈我！”在她说出更多大逆不道之话前，天上飞音打断了她。

        【那是妖物度劫的天雷！】

        怒瞪天空的十四，眼神往右偏移了一寸，抛去不雅的姿势，柔美修长的手，肌肤雪白……已做了近半年鸟的她惊喜万分：“我终于修成人形了！”

        不远处有一清潭，她走得并不顺利，不是左脚绊了右脚，就是下意识扑腾胳膊，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硬是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花月的模样倒是娇俏可爱，尤其这双鹿眼甚得我心，可身量未免矮了些……想来鸟生不易，遇到清竹前一定吃了许多苦……”十四顾影自怜，自说自话。

        【你不知羞的吗？没瞧见自己没穿衣裳？】

        十四抬手打了个响指，眼眸锃亮，脸上笑出朵花来：“嘿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山中又无旁人，就当体验原始生活了，再说我一只鸟不穿衣裳不是很正常，况且我也不会用树叶做裙子啊，先回宝刹寺要紧。”

        就着清潭里的水，她梳洗一番，踉踉跄跄往宝刹寺行去，若不是靠体内灵力支撑，以她走三步退两步的架势，约莫三日后才能见到清竹，前提是她还活着。

        茫茫黑夜，万籁俱寂，冻得瑟瑟发抖的十四终于瞧见宝刹寺门前的灯笼，她长叹一口气，停下捶捶勉强运动协调的腿，再起身才发现那灯笼下与往常不一样，摇曳橘红的火光下，还有一人立在门前，神色担忧。

        十四顿时心中一软，柔情与委屈一并涌上心头，双目含泪，哽咽道：“清竹，我是花月。”

        突然出现一身无遮蔽之物的妙龄女子，清竹已迅速转过身去，不待他开口询问，女子先说了话。

        背对十四的清竹敛眸淡笑，半年辛劳未白费，终于要炼成了，不安跳动的火光照进他漆黑如渊的眼底，好似一头凶兽。

        清竹道一句失礼了，随后解开外袍脱下，再转回身，闭上眼往十四走去，将外袍递给她，柔声道：“你且将就一下，待明日我下山为你买上几件衣裳。”

        十四接过僧袍，裹在身上，忙又捏着清竹里衣袖口，不安嗫嚅道：“我……人家……人家走不动了，脚疼。”她又弯腰揉了揉大腿。

        话本中的郎君大都喜欢柔弱的女子，十四自认为已展现了五分，遂又添了一把柴，装作羸弱不堪的模样，向前一倾，正正扑在清竹怀中，再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抬起眼望他，目光迷离：“清竹哥哥……”

        话音刚落，她双眼一闭，不但晕了过去，还现出原形。

        【不能在清竹面前说出违背原身性格之言，花月温柔乖巧，若是太过跳脱你会立即晕倒现出原形。】

        情路坎坷，前途晦暗……两个榆木疙瘩在一起能擦出什么火花！

        许是遵循着男女大防之事，清竹不便再与十四同住，他将自己的屋舍让给她睡，自己则在大殿凑合一宿，天不亮就往山下去了。

        因前日挨了雷劈，又消耗过大，十四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卧榻旁的案几上放着一碗清粥，床尾处有一身藕粉色的裙衫，叠得整整齐齐。

        十四没来由生出一种“新婚燕尔”之感，操劳一夜，夫君早早起床备下饮食，而小娘子则因初次云雨腿酸腰痛……对，她的腿实在太痛了。

        她试图起身一抬胳膊，好家伙，飞了起来……怎么还是鸟身！莫非昨日是一场梦？还是那惩罚未结束？

        正好清竹掀帘进来，瞧见十四在屋中叽叽喳喳地乱扑腾，忙解释道：“花月，你莫急，刚化人，维持的时辰尚短，过些时日，应会好些。”

        委屈巴巴的十四收住撞墙的势头，落在清竹肩头，侧着毛茸茸的脑袋蹭清竹的下巴，展现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

        “今日下山，我还买了件贺礼赠你。”清竹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银环，坠着个铃铛，上头刻着龙头巨口嗜食同类的水澱。

        十四伸出爪子，示意清竹给她戴上，美滋滋认为这就是话本中的“定情信物”。

        银环扣上的那一刻，清竹眼角也染上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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