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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赴


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仍未有丝毫停歇。

        间或也会有人与同伴抱怨两句这恼人的鬼天气,但身处柳城最繁华的客舍之中,美酒佳馔好似取之不竭,欢歌笑语好似无穷尽也,谁又会舍得把心思浪费在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上呢?

        说书人书接上回,讲的是一出前朝逸闻,正讲到令人如痴如醉之处,引得听众心无旁骛,整颗心都随着故事中的痴男怨女起伏跳动,无人在意客舍的大门一开一合,又有人从风雪中而来。

        来者衣着简便,似乎是赶了很远的路,途经此地,披上一身此地的风雪,就显得更加风尘仆仆。伙计连忙跑上前来,殷勤地帮来者拍掉身上难以消融的积雪,才发现这位新客人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外面冻得久了,这小娘子的面色比一般人要苍白得多,整个人仿佛没有血气,可眉眼却又极黑,腰间配一把以骨为鞘的短刀,乍一看竟然有股森森的鬼气,让人不由得无端冷出个寒颤来。伙计自诩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这样的人,他却是头一遭遇见。心里这样想着,可他脸上却仍是一派殷勤的笑意,周到地引着这位新客人在角落的食案落座,奉上热茶,又轻声询问如今天色已晚,客人是否住店?

        那小娘子摇了摇头,未发一言,伙计在旁边等了会儿也不见她有任何要求,只得识趣离开。

        今日的这则前朝逸闻讲得颇为热闹,听众的反应也很热烈,敏感多情的人暗自拭泪,自恃侠义的人难掩激昂,恨不得立刻冲进故事里为男女主人公扫清那该死的重重阻碍。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热茶润一润嗓子,看着面前的这些人,禁不住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或许都只当这故事与故事中的人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罢了,可他自己为了讲好这个故事,私下里却是做过一些功课的,知道这故事中的人也曾真的来这世上走过一回,不过遭遇末世动荡,原本显贵的身份反倒成了催命符,从此身似浮萍,命不由己。到如今,改朝换代不过十年而已,他们却只能活在这样供人消遣的故事里了。

        乐工开始奏起哀戚的音乐,故事中前朝皇子与落难小姐的因缘行将幻灭,叶淮言就是在这个时候找过来的。算起来,他已经有近三年时间没见过慕澈予,她如今的样子跟记忆中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相差甚远,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见她听得认真,就也坐下来跟着听了两句。原来这皇子与小姐先前的狠心断情全都是违心的,他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都瞒着彼此,只希望对方能够从此将自己忘记,找到新的有缘人。原本只想做个逍遥人间客的皇子为了家国大义,不得不奔赴沙场,去打一场注定惨败殒命的仗;身染重病的小姐强撑病体来到二人定情的娑罗树下,望着战场的方向,咳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浸透衣衫。

        叶淮言听到这里,面色微变,他看向慕澈予,声音放得极轻:“抱歉,我事先不知道今天是讲这一段书。我们换个地方?”

        慕澈予依旧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继续认真听着故事。

        说书人饱含深情地讲述着故事的末尾,这二人之痴情感动了那天上的明月,无垠月色照着这一双望月生憾的伤心人,只愿他们来世能不再受这别离之苦,做一对长长久久的普通夫妻。正所谓:苦鸳鸯苦叹相思长,痴情月痴守来世约。

        叶淮言看到有不少人低声哭了起来,可慕澈予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故事与她无关,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与她无关,甚至世间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她只不过是游荡于世上的一抹孤魂而已。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们离得这么近,但他心中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你这三年……”他惊觉自己的嗓音竟然有些哑了,只得清了清嗓子,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他一贯面对她时的那种哄孩子般的安抚,“这说书人的故事都是越夸张离奇才越吸引人,他们也是为了糊口,管不得事实如何,你不要太在意。”说罢,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你这三年的变化真大。”

        慕澈予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就像是她并不觉得淮言需要为今日讲的这一段书道歉一样,不知道如何接话,于是继续沉默。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慕澈予思考了一下,发现这句话她接得上来,于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多谢你的来信。路上遇到大雪,马跑不快。”说完了,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没有说错的地方。她太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跟淮言也太久没有见过面了,不想丢脸,所以不如少说点话。

        今日的说书已经结束,但客人们自有继续取乐的法子,似乎只有这一个角落是冷清的,沉默的。

        茶已经冷透了。

        叶淮言提议道:“我们上楼吧。我找了一位能帮我们的朋友,还在楼上房间里等着。”慕澈予犹豫了一下,见他颇为坚持,只得起身随他上楼。直到这时,叶淮言才猛然发现她似乎是独自一人来的,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过来?舒和呢?舒和怎么没陪你过来?”

        慕澈予也疑惑道:“舒和为什么要陪我过来?”但这话甫一出口,她脑子里嗡地一下,瞬间闪过许多画面。这些画面太多太快,她脑中仍然一片混沌,可下意识地记起来自己似乎的确是不能孤身出行的,特别是下山,但凡下山,似乎一定是要有人与自己同行的。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她只能努力地尝试弥补,补充了一件自己确定的事情:“我没见到舒和。”

        她的确没见到舒和,而且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舒和了。可能也是三年,也可能并没有三年那么久。好在淮言没有继续追问,如果需要更详细的答案,她只能选择沉默。

        说话间,房间已经到了。叶淮言一边推开门,一边向里面的人招呼着:“三川,久等了。”

        里面的人迎了出来,客气道:“无、无妨,人到、到了就、就好。”

        慕澈予抬眼去看房间里的人,那房间里的人也朝她看了过来,一时间,这房门内外二人的脸上都带了点讶色。

        房门之内的人感到惊讶,是因为没想到人前人后总是一身名士风流做派的叶淮言口中的“妹妹”竟然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房门之外的人感到惊讶,一是因为没想到叶淮言的这位朋友身量高大,高鼻深目,竟然是个胡人;二是因为这胡人竟然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虽然结结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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