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行

雪依然在下。

        叶淮言阖上窗户，坐回榻边来：“看来今晚是不行了，我们明日再去吧。”

        “也、也好，外、外面风、风雪太大，这、这个时、时候别说去、去看尸、尸、尸体了，光、光是进灵、灵堂都让、让、让人害怕。慕、慕小娘子别、别担心，明、明日再去也来、来得及，我、我一定能、能让你们顺、顺利进出裴、裴、裴府。”康三川也在一旁帮着劝说。

        慕澈予没答话。她还在看着那扇窗户，仿佛能看见窗外的雪，心里想着，这个胡人，说话结巴，话还挺多。

        雪下得太大了，一丁点儿月光都看不见。

        叶淮言安慰她：“不过是再等一晚上罢了，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又道：“况且已经过了戌初二刻，你也该歇息……”

        “我可以现在去。”慕澈予打断他，她转过头来直视着叶淮言，语气坚定地重复着，“我可以现在去。”

        叶淮言皱起眉头。慕澈予现在这副硬邦邦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回想起三年前那段不堪回忆的往事。说实话，原本这则裴家家主身死的消息，他是不打算传回登云山告知慕澈予的。虽然他也知道这则消息对慕澈予而言十分重要，可他更害怕，害怕三年前的惨剧会再一次上演。谁知道她现在究竟还能不能顺利进出那娑罗幻境呢？若是此行不顺利，那会不会又带走谁的命？对了，这次是自己陪她进去，那么死的人，会不会就是他自己？

        良久，他叹了口气，碍于旁边还有外人在，尽量将语句斟酌得委婉：“我心中也十分焦急，相信我，我心中之焦急不亚于你，我既然选择将裴家家主的消息传信与你，就是做好了与你站在同一边的打算。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另有康兄相助，我们明日行动，一定稳妥，不会再出意外。”

        慕澈予抿了抿唇，重新将目光投向窗户。就当叶淮言以为自己得不到应答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嗯”，她妥协了。

        叶淮言松了一口气：“那你快些歇息吧，明日辰正，我们在一楼见。”

        康三川跟在叶淮言身后，一并出了门。关上门的时候，他看向那仍旧孤零零坐在榻前发呆的小娘子，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这趟差使，好像比预想中的要有意思。

        ……

        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只要她不动，房间里就很安静，能将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听得很清楚。

        估计已经各自歇下了吧。

        她偏过头看了眼更漏，已经亥初三刻了，还好，虽然极困，但她能克服。

        她能做到的。

        推开窗户，她直接翻身飞下二楼，冲入风雪，直奔裴府而去。

        事实上，从收到信的那刻起，她就没想过要带淮言一起进娑罗幻境。如今入境，生死难料，何必呢。

        她有些后悔，若是她进城之后直接去裴府，不来见淮言这一面就好了。她明明是能猜到淮言的打算的，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不论她曾犯过多大的错，淮言都是不可能放任她独自赴险的。她在贪求什么呢？大家都能原谅她，但她难道就能因为大家的宽容而原谅自己吗？她做不到，她没办法骗过自己的心。

        她承担不起淮言的这份心意。

        更可况他竟然为了稳妥，还叫上了朋友，这也是她万万负担不起的。若是此行顺利，那么皆大欢喜；若是再次发生意外，那么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再拖累他人。毕竟说到底，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重负，本来就该由她一人承担。

        她又想，其实跟淮言见这一面也挺好的，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日后他们若是……若是能偶然聊起她来，希望他们会把这一段作为故事的结尾，别再想起那些悲伤的事情了。

        裴府夜里静寂一片，唯有灵堂守夜处尚有微薄灯火。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裴府巡夜的仆役有些懈怠，这让她一路上颇为轻松。她借一座假山隐蔽身形，不远处的灵堂门口守着两名仆役，倒是仍在风雪中兢兢业业地恪尽职守。

        大雪簌簌而下，不一会儿就将她盖成了个雪人。她刻意穿得单薄，此时寒意刺骨，正好助她驱散困意。

        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名仆役突然捂住了肚子，与同伴打了一声招呼便如厕去了。

        就是现在！慕澈予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抛了出去。听到异响，留在灵堂门口的那名仆役便跑过去查看，慕澈予则立刻趁机潜行到灵堂门口，轻轻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迅速闪身而入。

        还是挺幸运的。她本以为要等更久。

        灵堂内镇着许多冰块，比外面的温度还低，一进到里面她便冷得打了个激灵。屋子中央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大棺，她欺身上前，见到安置于其中的裴家家主。说起来，这位裴深裴家主也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人物了。他年少失怙，后又在饥荒中失去了母亲，与家人失散，孤身一人流离至柳城，竟然就在这里白手起家，在弱冠之年便成为了柳城的首富，从此富甲一方。

        可不论生前如何风光，这位大富商却没能善终。

        她低头查看裴深的尸首，裴深的身上穿戴齐整华贵，双手安然地交叠于腹部，显得颇为安详，脸上也被人整理过，可即便是细细地傅过一层粉，也能很轻易地看出他的面部肿胀发青，衣领下的脖颈处有一圈深深的紫痕，颈骨似有断裂，显然是致命伤，也不知是自缢而亡，还是被人勒死。

        在其他人眼中，此时的裴深已是一具再无生机的尸体；可在她的眼中，这是机会。

        一次机不可失的解惑的机会。

        她闭上眼睛，慢慢做了一个吐纳。再睁开眼时，心间郁气不减反增，只得苦笑了一下，从腰间锦袋中小心取出一片娑罗叶，轻轻放入裴深头顶的长明灯里，又将手指咬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滴了三滴血进去。

        长明灯火骤然一灭，再燃起时便只剩先前的一半大小，但渐渐从灯火里升起来一缕轻烟。这轻烟初时只有细细袅袅的一丝，却并不消散，而是融在了一处，最后在裴深头顶汇成了浓浓的一团。慕澈予以鲸骨刀轻轻一劈，外面的一层烟便慢慢褪去，露出里面的黑洞。

        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慕澈予苦笑，将左手轻轻覆在拿刀的右手上，虽然两只手都在抖，但还是比方才稍微好过了一点。即便过去的记忆已经这样面目模糊，可那一天的种种痛苦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她的身体里，让她不由自主地为无尽的忧惧所缠缚。她晃晃头，甩去那些沉重，足下轻点，便如轻燕一般飞至黑洞洞口，一步迈入虚空，踏上结境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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