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局
眨眼之间,场景又变了。慕澈予呼吸一滞,下一瞬,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极目望去,这次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裴深离她不远,此时正背对着她,牵着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顺着街向前走。
两个人似乎很开心。小女孩蹦蹦跳跳的,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沿街看些摊贩的小玩意儿,裴深的步子放得很慢,走走停停,体贴地迁就着小女孩。
这条街很长。
摊贩的叫卖声听起来仿佛隔了一道墙,街上行走的路人面目难辨,周遭的一切都很模糊,只有裴深和他牵着的小女孩颜色鲜亮。裴深的这段幻境没有丝毫戾气,宁静得像一幅画。
而她曾见过这样的一段幻境,一模一样的幻境。
她的心砰砰直跳,声音大到简直快要在这条宁静的街道上生出回音来。她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边将自己的脚步尽可能放到最轻,以免打扰到前面的裴深,一边仔细地打量起那两个背对着她的人。其实要说前面那郎君是裴深,她是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确定的。那郎君一直向前走着未曾回过头,观其身形似乎与刚刚荷塘小舟上的人相似,但仅凭背影也实在是难以断定他就是裴深。那小女孩倒时不时地就要停下来挑捡摊贩上的小玩意儿,这让慕澈予得以看清她的侧脸,的确是刚刚在荷塘小舟中玩耍的那小女孩无误。可她旁边这位郎君……慕澈予心头涌上几分迟疑,她十分谨慎地往四周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一切事物都如同水墨一般散开,仅有模糊的形状,只有这两个人的身影是实实在在的,况且这本就是裴深的幻境,本就全都是出自裴深自己心中难以忘怀的回忆,这郎君应该就是裴深,不然怎么会在他的记忆中有这么一段画面呢?
可是裴深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与顾谦文一模一样的记忆?还是说她当年在顾谦文的娑罗幻境所见到的其实是裴深,而非顾谦文?不,不对,顾谦文的幻境也同样是依凭着顾谦文的记忆而生,怎么会……怎么会……
慕澈予眼前顿时一阵发黑,她立刻含住手指那道刚刚用来取血的口子,狠狠地吸了几口血。血入体内,立时带来一股彻心彻骨的灼烧感,她顿感灵台清明了许多,眼前也恢复清晰。
她无声地舒了口气,还好,自己刚刚并没有被这幻境影响过深。前面二人还在继续走着,慕澈予始终没能看到那郎君的脸,这条被无限拉长的街却已然走到了尽头。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鲸骨刀握得更紧。
顾府。
她凝视着那两个字,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是顾家。是曾镇守北疆,掌管绥北军的前朝大将,顾家。是顾谦文所在之处,顾家。
难道这郎君的确是顾谦文吗?裴深曾与顾谦文结为异性兄弟,如果他这段记忆的确是有关顾谦文的话……
不待她细想,那郎君已经牵着小女孩没有停留地进了顾家的宅院。
慕澈予顿了顿,也跟了进去。
眼前场景骤变,换做了一处书房之中,只见一位郎君正临案而立,执笔疾书,似乎是在写一封信。
慕澈予暗道可惜,但也没有办法,毕竟这幻境是人家的,自己能进来做个客人,却无法反客为主操纵这些记忆。
她当即飞身藏入房梁,挑了个好角度屏息探看那正在写信的郎君,这回总算是看清楚这人与荷塘小舟上的是同一个人,正是裴深。裴深双眉紧锁地奋笔疾书,那信写得很快,在慕澈予所在的位置上看不大清信的内容,她伏在房梁上无声无息地挪到裴深脑后,刚看到裴深在信尾写罢落款,这封信就已经被裴深折了几折放入了信封里。慕澈予暗暗忖度,裴深在这信的落款处自称小弟,又在信封上写了顾府,看来这信应当是写给他的义兄顾谦文的。裴深已经收好了信,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一只一掌大小的盒子,从盒盖凹陷处取出来一块玉,一并收进了信封之中。
慕澈予皱起眉头,她觉得这种盒子异常眼熟,但一时间记不起自己曾在何时见到过。
裴深拿着信站起身,在房内负手踱步,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合衣躺下,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进入梦乡。
慕澈予见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想趁机看看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里面装着的那一小块玉又是什么。
突然有人自窗外翻入,黑衣蒙面,略过她直取床上裴深。慕澈予惊了一下,在与那小贼擦身而过之时下意识伸手挡了一招,那小贼身形略顿,下一刻本应安眠的裴深骤然暴起,抽剑便向正站在床前的慕澈予刺来。
真是晦气,慕澈予不由哀叹一声,裴深醒来第一个见到的是她,便将她默认成回忆里的小贼,招招狠厉不留活路。慕澈予无奈地与他拆招,余光瞥见那小贼毫无阻挡地把裴深枕下的那封信揣进怀里夺门而出,她有心去拦,可裴深认定她就是回忆中的小贼,一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她留。
慕澈予被缠得心烦,泥人也还有三分火气呢,她一边把身旁能捞起来的摆设一个不落地都往裴深身上招呼,一边忍不住骂道:“你傻啊!贼不是我!你打我有什么用!”可裴深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哪里听得进去劝告,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慕澈予又扔过去一方砚台,逮着裴深闪避的一刹那工夫翻身飞上房梁。裴深不会轻功无法跟上,但反应也不慢,甩手便将手中宝剑掷向慕澈予。慕澈予闪身躲开,那剑“铮”地一声直直插入梁木,余劲带动剑身,晃了多下才停。她不禁再次哀叹一声,看来裴深真的是被气疯了,这要是没躲开,估计自己多半会被扎透。
慕澈予在梁木上小心走了几步,突然身前梁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动了起来,接着“咔嚓”一声,断了。
慕澈予大骇。裴深对被那小贼偷去的东西居然执念这么深,捉不到小贼竟然激起了他的怨气,他想要掌控这里。一旦亡者有了要掌控娑罗幻境的意识,那么他的娑罗幻境就要毁了。
她得赶紧离开这里了。
她顺势跳下梁木,快步跑出屋子。裴深不依不饶地又追了上来,一剑劈向她,她硬碰硬挡下了这一剑,只觉虎口发麻,裴深的力气比之前大了三倍不止。她暗道糟糕,只能拼命向前跑,希望能与裴深拉开距离。
地面开始剧烈摇晃,带动着大规模的坍塌,连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了。身后的裴深穷追不舍,不过幸好,她看到长明灯火了,只要顺利到达有光的地方,她就能回到结境之梁,从这里出去。
陡然间,地面又是一次剧烈摇晃,旁边的山石崩了下来,砸到地上激起一阵尘土。裴深似乎也被这尘土迷了眼,步伐稍缓,狂躁地大吼大叫。慕澈予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抹一把脸就要继续向着长明灯火处急奔。
可是抹完怎么还是看不清?她心下一凉,恐惧与不安弹指间席卷全身。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只不过是尘土迷了眼睛,擦干净就好了。这么想着,她闭上眼,抖着手狠狠地搓了几下眼睛,又慢慢地睁开眼睛。
还是看不清。
她迅速又咬住自己的手指,把那道口子咬深狠命吸了几大口血,席卷全身的灼烧感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她脑中异常清明,可眼前仍然是一片混沌。
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大,睁大,可没有用,她的眼睛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身后,裴深又追了上来,慕澈予只好凭感觉去挡来剑,只听“咔”一声轻响,她的鲸骨刀,又断了。
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在孤立无援的黑暗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幻境中,又或许,这三年才是幻觉,她本来就还仍在顾谦文的幻境之中,从没离开过。
要冷静,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制自己不要再陷入那些软弱的思绪里。这次入境只有她一个人,是生是死,只能全凭她自己。眼睛看不到了,她就努力地用耳朵去听周围的一切声音。山石崩落的声音渐渐近了,耳边风声忽起,是裴深追剑又至,她迅速以断刀去挡,可惜偏了一点,裴深的剑正中她右臂,劈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瞬然而至的疼痛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可她顾不上呼痛,求生的本能使她拼尽全力抵挡裴深狂乱的剑势,裴深已经发狂到不似人样了,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出剑毫无章法却速度极快,她完全来不及施展轻功,只能被他缠住,不停对打。很快,她的身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单单是一次轻轻的刀剑相抵,就已经让她的虎口处崩开道道血痕,向着小臂方向肆意蔓延。
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吗?她有些绝望地苦笑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明明在来柳城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若是此行真的再临死关,一定不能再拖累他人,要真是死在这里,也是天命如此。可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她还是生起了贪生怕死的念头,她此刻竟然还会想着,若是此次入境仍有同行者,该有多好。
她想,幸好自己甩开了淮言,起码淮言从此以后可以好好活着,不必再跟着她进这娑罗幻境冒险,不必重蹈若朴的覆辙。
若朴。她在心头缓缓地珍重地默念这个名字。
若朴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让她活下来,结果她也不过只是又苟活了三年罢了。可能继续追查顾谦文真的是个错误吧,为了这份执念,若朴搭上了性命,舒和失去了一条腿,如今,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她在这一瞬间无比绝望,通往人间的长明灯火的光亮实际上已经离她不远,可她看不到,她所能看到的只有脑中一幕一幕闪过的铺天盖地的血色,若朴满身血污地出现在她眼前,明明那样疼,但他仍然对着她展开一个笑容,他的嘴巴开开合合,一遍又一遍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喊:“别回头!快走!”那张脸忽然又变成了舒和的脸,舒和用力将她推出幻境,哭着说:“你必须要活下来!如果你死了,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裴深又刺出一剑,她无力抵挡,鲸骨刀就那样脱手飞了出去。这鲸骨刀是用海中鲸鱼最坚硬的一段脊骨磨成的,自她开始习武起就一直伴她左右,入幻境时带不得寻常刀剑,只能带它,说是她出生入死的伙伴也不为过。她慌忙蹲下身摸索四周,却不防裴深乱剑又至,这一剑深深贯穿她的左肩,带出大片大片淋漓的鲜血,而那方裴深一招得手,兴奋得大吼一声,猛然又将剑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带得她的身体因惯性扑向了裴深的方向,裴深瞬间又挥出下一剑,她情急之下慌忙用手臂去挡,可并没感到预想中的疼痛,她没接到裴深的那一招。
有人挡在她之前接下了那一招。
慕澈予愣了愣,明知不可能,还是努力地睁大双眼,向着有声音的地方,昏了头一般地轻声问了一句:“是……是若朴吗?”
那人没答话,只是一把拉住她,就要带着她跑。
拉了一下没拉动,那人也不焦急,从容地又与裴深对了几招,趁着裴深因躲避落石而分神的一瞬间俯身背起她,飞奔了起来。
渐渐地,裴深的狂吼声越来越远了。突然,慕澈予感到那人停住了脚步,紧接着自己便被放了下来。脚下踩着的似乎是青石板,难道已经到结境之梁了?她蹲下来摸了摸,触手冰凉,石上刻着云纹,的确是结境之梁。
“请问是何人相救?”
这整个幻境都是源自裴深的记忆与意识,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脱离裴深掌控的人来救她?她开口相讯,可没有听到那人离去的脚步声,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甚至仍能听到裴深在极远处吼叫的声音,能听到落石与地裂的声音,可却听不到身边有任何声音。
奇怪,真的是好奇怪。
几息过后,她仍旧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四处塌陷的幻境却没办法再停留了,她只能摸索着在结境之梁上前行。
慢慢走了几步,结境之梁的另一头忽然传来疾跑的脚步声,之后她便被一双手护在了怀里,耳边响起淮言焦急的声音:“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打起精神来,我们马上出去。”
“人,淮言,里面还有人。”
“你说什么?”叶淮言迅速撕开自己的外袍,将她身上全部的伤口都包扎起来,见她身上不再鲜血奔涌,这才松了一口气,发现她似乎在说些什么。他附耳去听,可是她的声音太过于微弱,实在是听不清。
慕澈予将那句话重复了好多遍,可她发现淮言仍然在护着自己向幻境之外走,没有任何要回转的意思。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早已是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想到这里,她突然间觉得精疲力竭,刚刚支撑她的那股力量一下子被抽离出她的身体,强忍住的困意也不断袭来,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了起来。
在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又闻到了灵堂内的那股檀香味儿,接着,淮言似乎是带着她藏在了灵堂的某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灵堂的门被推开,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不少人进到灵堂里来了。
呜呜咽咽的悲哭声,砰砰的磕头声,劝慰节哀的劝说声,呼唤着“少爷”“夫人”“表少爷”的哽咽声,似乎还有康三川结结巴巴的说话声……在静寂的黑暗里,她似乎听到了许多许多的声音,但听的最清楚的,是自己孱弱的心跳声与潺潺的血流声。再然后,她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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