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魇
慕澈予的确梦到了若朴。
若朴一身素衣站在娑罗树下，那样澄澈，那样明亮，还是她最熟悉的那副模样。
她其实并不常做梦，或者说，巫谢后人都是不常做梦的。
巫谢后人的梦拥有神力，传说有神力强大的巫谢后人甚至可以在梦中通神，虽然这惯例于她而言究竟还适不适用，没有人知道。
她的梦的确是少得可怜，但神力也同样少得可怜，从来不会给她什么预示。上次她梦到了自己一身是血地躺在娑罗树下，和这次她梦到了若朴，也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毕竟，她血脉不纯。世上仅存的巫谢后人，实际上却是一个血脉不纯的废物，这太悲哀了。
……
慕澈予是被许莲衿喊醒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天色，天是黑的，不知道太阳是落山了，还是还没有升起来。
许莲衿急切的呼喊在耳边炸开：“九娘！醒醒！”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嗯”。她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仍然被娑罗树的树荫笼罩着，若朴也仍然守在她的身边。
许莲衿继续呼喊着，在她眼中，慕澈予仿佛已经失了魂魄，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个样子。她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焦急万分，不禁失手打了慕澈予一个耳光。
慕澈予的梦被这一个耳光打得烟消云散。娑罗树和若朴的幻影如同云雾一般散尽，她伸手去抓，什么都抓不到，只是徒劳。
许莲衿见她突然伸手乱抓，更是大骇，可转眼又见慕澈予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声：“九娘？”
慕澈予静默良久，才疲惫地叹出了一口气，哑声道：“让莲衿担心了，我没事。”
许莲衿以手捂心，连连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刚你像失了魂儿一样，可真是吓死我了。”
慕澈予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太累了，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许莲衿关切地问：“你这两天做什么去了？怎么还受了伤呢？”
“我……”慕澈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有商队在招作人，我去帮了两天忙。”
许莲衿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商队做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
慕澈予闻言愣了一下，她迟疑道：“我……我需要还债呀，而且我去之前钓了鱼的，送到你那里去了。”
“那你也应该打声招呼再走啊！唉，让我说你什么才好，商队里的活儿是挣钱，但打打杀杀的，也太不安全了，不要总想着挣快钱，太不安全了！还有，怎么睡觉的时候连屋子的门窗都不关？你一向睡得沉，这要是进来贼了可怎么得了！”
慕澈予赧然，小声辩解道：“太困了，忘记了。”
许莲衿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带了饭，多少吃一些再睡吧。”她检查了一下慕澈予胳膊上的伤，又起身取了药，要给她重新包扎一下。
“不用了。”慕澈予推托，“明天再说吧。蔻蔻呢？”
“太晚了，最近伏龙寨这么猖獗，她一个小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我就让她在店里待着了。”
慕澈予了然，头还是有些昏昏胀胀的，她极力忍耐着，翻身下榻，想送一送许莲衿。许莲衿没能拗得过她，到底还是让她跑了这一趟。
送完许莲衿回来，慕澈予没去吃刚刚许莲衿带来的饭菜，实在是没有胃口。
她闭上眼睛，期望能继续之前的那个梦，可梦被打断了，就接不上了。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地哭了起来。
好梦易碎，断梦难续。
每当想起若朴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罪恶。
……
第二日，慕澈予本来是想早起去钓鱼的，但前一天守了夜又流了血，这个想法就成了个春秋大梦。还是蔻蔻把她家的门砸开，将她拖去了许家食店。
许家食店的后院里，饭菜已经做好了，热腾腾地摆满了食案。许莲衿招呼她赶紧来吃，慕澈予沉默地看过去，每一道菜都仿佛头顶两个大字：滋补。
喝完一大碗清炖鸡汤，还有下一碗猪肝菠菜汤在等着她，埋头吃完一碗，要给莲衿看一看空空的碗底，这才算过了一关。吃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都是什么了。
她真的十分贪恋这份足够直接的关心，即使这份关心简单而朴素，即使这份关心还伴有许莲衿不知修炼了几年的絮絮叨叨。
“九娘见过东头儿那家卖豆腐的黄娘子吗？蔻蔻应该见过的，唉，她今年也就不过花信之年而已，但现在整个人就好像一株枯败了的花儿，为什么呀，就是因为她家夫君去年在商队里做活的时候没了，她成天以泪洗面，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快乐？
还有西街赵大娘，她家里的大郎和二郎都是在商队里没的，哎呦，一下子两个都没了，丧礼的时候我还去帮忙了的，赵大娘本来身子骨儿硬朗得很，可经了这事儿以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没了，站都站不起来，看样子简直快活不下去了。
还有之前经常来店里吃饭的李四郎……”
慕澈予闷声不吭，人世间生老病死不过是寻常事，她并不觉得在商队里做活有多么危险，至少再怎么样都比幻境里安全得多。但她不想与莲衿分辩，她明白莲衿此刻的唠叨全出于一片善心，若是反驳，恐怕会寒了莲衿的心。
蔻蔻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她食量不大，吃几口就饱了，但今日在吃饱后竟然也没跑开，而是抱着碗听许娘子细数整个江都城作人家属的凄惨现状，半点儿也没有不耐烦。
直到最后，许莲衿说得口干舌燥，见慕澈予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气得来了一句：“你怎么还没有蔻蔻听话！”
慕澈予暗暗与蔻蔻对了个眼神，蔻蔻偷偷对她使了个鬼脸。
今天店里的生意出奇地好，慕澈予便自发留了下来帮忙。说实话，被许娘子这一通发威所震慑，她也着实是不敢马上就出去顶风作案。
“蔻蔻！来端菜！”许莲衿在厨房里喊，可蔻蔻才刚刚去了前面上菜，还没回来。“九娘！”许莲衿又喊，“来帮忙上个菜！不能让客人等得太久！”
慕澈予从灶前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仔细把手洗了，才抿着唇端起了那盘鱼脍。
“进门西边第一桌，快去快回。”
她点点头，硬着头皮去了前面。
蔻蔻原来是又被叫去点菜了，那桌客人点菜点得很是优柔寡断，蔻蔻已经撅起嘴巴，看起来在强忍着不耐。而点了这盘鱼脍的客人是几位读书人，正专心致志地品着小酒吟诗作对，没空理会她。她迅速地把盘子放下，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便要立刻快步走回后院。
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还没等她踏出这回归万全之地的第一步，就见门口的夏帘一掀，进来了两位新客人。
她扭过头一看，顿时被钉在了原地。这可是两位熟面孔。
掀帘进来的潘衙役上一秒还在兴致勃勃地同顾珏介绍这家食店用材新鲜又干净，店家周到又实在，下一秒就一眼看到了慕澈予。
“呦呵！这不是莫小娘子吗！”潘衙役热情地与她寒暄，“来帮忙啊？”
慕澈予尴尬地笑笑。
潘衙役为顾珏解释道：“她与这家食店的店家是老相识了，有空就会来这边帮帮忙。”解释完了，就爽朗地朝着慕澈予笑道：“那我们今天这顿饭可就仰仗你了！”
慕澈予淡定自若地颔首应着，内心欲哭无泪到了极点。
那厢顾珏也敛衽为礼，道了一句：“有劳了。”
慕澈予急忙道：“不妨事，不妨事。”说完了却觉得这好像并不是妨不妨事的问题，于是又道了一句“不敢当”，补完这一句，还是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一个强买强卖的问句就脱口而出：“今天还有新鲜的小鲈鱼，要吗？”
顾珏笑吟吟地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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