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牢狱

顾珏出门应卯的时候，裴度还在梦乡里美滋滋地享受着美酒佳肴。顾珏给他备好了饭和药，站在榻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其实他本不需要这样每日起早贪黑，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画师罢了，又不是什么正式记录在册的官吏，但他这般行事久了，府衙里的人就十分习惯于整日都能在府衙里见到他，大家见了他只会招呼一声“顾郎君来了”，而不是疑惑地问他一句，“你今日怎么来了”。

        到了府衙应了卯，稍候片刻，便等到了常大夫，他接过常大夫的药箱，随着常大夫一起进了牢房。常大夫按例查看牢内犯人的身体状况，查着查着，他突然面色苍白地转头让顾珏去报个信，有个犯人死在牢里了。顾珏闻听此言，也露出了十分惊疑的神色，立刻快步去找狱卒说明了此间情况。仵作过来粗略地看了眼，一时之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有狱卒翻查到此人在半年前因偷窃入狱，在入狱之前，他也只是个在城中流浪的乞儿，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便着几名狱卒一起先将尸体抬到了仵作间去，待秉明情况，就可以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里去了。

        看着这群人一脸冷漠地处置尸体，常大夫微不可闻地为这刚刚死去的人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一晚发生了什么事，昨日下午这明明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过了短短一夜，却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他认为这人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隐疾，但他也没能在这人的尸体上发现中毒的迹象，不仅是他，连仵作也没能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仿佛这人就是忽然间阳寿尽了，因此便被勾走了魂魄，无声无息地死了。

        而常大夫的怜悯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坚信明哲保身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像这种事，自然是少管为妙。想到这里，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顾珏，若非为了那神药的方子，这位顾郎君的请托，自己也是要婉拒的。

        下一个便是慕澈予的牢房了。常大夫为慕澈予把了脉，虽然仍是脉细如线，但脉象趋于平稳，有好转的苗头。顾珏上前为她撒药，依然是撒了相当厚实的一层，刚要请常大夫再过来，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顾珏微微一怔，他缓缓看向自己的衣袖，衣袖的一角正被一只手攥着，这只手很是瘦弱苍白，此刻因为过度用力，这只手显得愈发苍白，连指尖上最后的一点肉粉色都见不到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慕澈予的脸，果然，是慕澈予醒来了，她终于醒过来了。顾珏在那一刻甚至产生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慕澈予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顾珏稍微侧了侧身，让她看到了在后面收拾药箱的常大夫，他对着她眨了眨眼，温声说道：“正在给你上药，忍一忍，先不要乱动。”又回头告诉常大夫慕澈予醒了。

        常大夫连忙上前查看慕澈予的情况，的确是一切都在好转，他心中难掩欣喜，冲淡了方才的阴郁。

        “小娘子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常大夫轻手轻脚地给慕澈予上药包扎，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初见她时她那副血人一般的样子，谁能想到一个险些丧命的人活下来了，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却突然死了呢？他难免喟叹了一声，反复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而刚刚从无际的黑暗中醒转过来的慕澈予实际上并没有听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顾郎君，另一个是个没见过的人，那人手中拿着一截布条，正在缓缓逼近自己。不好，慕澈予心中暗道，这人是要绑住自己吗？她下意识地就要挣扎，但沉睡了近十天的身体不听使唤，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一只手。

        那厢常大夫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慕澈予的伤口上，他十分麻利地为她裹好了伤，见她的手微微抬了起来，就顺手又摸了一回脉，而后满意地捻着胡子站起了身，带着顾珏离开了。

        常大夫的药药劲儿很猛，没过一会儿慕澈予便感到腹部伤口处在钝钝地发疼。疼？她尚处混沌的脑中凸现灵光，她还能感受到疼痛，她还……活着吗？

        她又努力地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臂，可方才的那次抬手已经让她使尽了这十天所攒的全部力气，这一回再想要抬手，却是难上加难。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微微抬起了一根手指，然后是另外的四根手指，然后是整个手掌，然后是小臂，小臂再从身侧一点一点地挪动，终于缓慢而坚定地挪到了腹部伤口处，她缓了口气，继而狠狠地按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瞬间而至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疼痛驱散了脑中的混沌，她感觉自己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在清晰了一些的视野里，她看清了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堆干草上面，面前是一道嵌着铁栅栏的木门，斜上方有一扇极小极高的天窗，除此之外，这间狭小的石室内空无一物。她之前从未进过这样的地方，但也明白这里大概就是府衙大牢了。此时外面的阳光正通过那扇小小的天窗射进这间阴冷的石室之中，她奋力仰头去看那道细微的光线，极力让自己不要闭上眼睛，她不想再睡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牢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慕澈予循声看过去，是顾珏。她不禁感到疑惑，顾珏为何又回来了呢？

        其实在顾珏今日的计划里，还真没有再回趟牢房这一条。只不过他刚刚已经混进仵作房里把那个刚死的乞儿易容成了那匪徒的样子，又把那匪徒易容成了那乞儿的样子，他专挑了体型相近的，将二人的脸这样一换，除非是极其亲近之人才能发现其中端倪。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就是等待了。可不知为何，慕澈予初醒时的那副模样在他脑中一直萦绕不散，他并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再来看她一眼，因为考虑到她可能会再次苏醒，他还颇为周到地给她带了碗温热的米粥。

        当看到慕澈予压根没有继续沉睡的时候，顾珏心中着实讶异了一下，但他未露分毫声色，仍是挂着那脸温文尔雅的微笑，温声对慕澈予说道：“怎么不继续休息呢？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费神。”

        慕澈予并没有回应这份寒暄，她有更为急切的问题要问：“我是因为杀人进来的，还是因为被打成伏龙寨同党而进来的？”

        她的声音太微弱了，顾珏没听清，不得不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请她再说一遍。

        慕澈予被顾珏这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她的鼻间瞬间被一股厚重而温暖的木质香气所充盈，这味道有点熟悉，她皱了皱眉，一时间记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顾珏久久没有等到她的重复，困惑地微微偏过头，看向她的眼睛。此刻两人的眼睛离得极近，慕澈予突然发现顾珏的眼睛很亮，即便是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中，顾珏的眼睛依旧亮得出奇，宛如两颗熠熠生辉的星星。她张了张口，顾珏立刻又将头偏了回去，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终于把这句话听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轻声回答她道：“是因为杀人。现在证人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冯回和冯固——就是当时的巡兵领队——坚称亲眼见到是你杀的人，宋知雪宋小娘子则坚持说人不是你杀的，而是冯麻子杀的。你一醒，估计很快就要正式过堂了。”

        慕澈予想到了冯麻子的疯病，当时一地血腥，不知冯麻子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不禁追问道：“冯麻子呢？冯麻子现在还好吗？”

        还没等顾珏回答，却见慕澈予头边的一块砖石突然被人抽走了，那头儿响起了冯麻子的声音：“嘿！莫小娘子是不是醒了？”

        慕澈予惊讶万分，顾珏失笑道：“刚刚忘了说，冯麻子如今就被关在你的隔壁。”

        “他的疯病好了？”慕澈予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还在问顾珏。可神智清醒过来的冯麻子可用不着别人帮自己回答问题，他飞快地接过了话：“好了好了，哈哈哈，劳莫小娘子关心，我好了。”

        顾珏在一旁听着，补充了一句：“除了宋小娘子，冯麻子也坚称你没有杀人。”

        冯麻子哈哈一笑，接道：“没错，人明明是我杀的，关你什么事？冯回是我的侄儿，冯固也是我族中兄弟，他们这分明是袒护，他们的证言是做不得数的。”

        “可是当时是我……”

        “没有可是，”冯麻子打断她，“我判罪以后还能想法子脱身，你能吗？对了，你没有过所是吧？我之前听商队的人说的，你补办好了吗？”

        慕澈予心中一沉，是了，自己怎么把此事忘了？她现如今还是个黑户，一过堂不就露馅了？

        见她沉默不语，冯麻子便心中有数了，他道：“还是得抓紧时间补办呐，不然过堂的时候难免会惹来一些麻烦事。”

        顾珏点了点头，很是同意冯麻子的说辞，他对慕澈予说道：“我可以帮你去办。”

        慕澈予道：“我听说补办过所还挺麻烦的……”

        顾珏轻轻笑了起来：“是有点麻烦，不过，有钱就行。”

        慕澈予嗫嚅道：“可是……可是我没钱，还有债。”

        顾珏笑眯眯道：“你可以先向我借一点。”

        慕澈予想起当时在温居宴上顾珏还在诚心诚意地向潘衙役请教赚钱之道，不由得疑惑道：“可是你不是也没什么钱吗？”

        顾珏万万没想到她都伤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记得起来那么久之前自己随意演的一场戏，难免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反射性地激出了一股子阴阳怪气：“我是没什么钱，可是我也没债。”

        “哦。”慕澈予想了想，表示认同，“这样的话，我就又要欠你一个人情了。”

        冯麻子一直隔着墙听戏，他敏锐地发觉这是个戏眼，立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道：“不差这一点儿人情，他这几天可是天天来给你上药，如果不是他的药……”

        顾珏轻轻咳了一声，生硬地打断了冯麻子的话：“小声一点，小心隔墙有耳。”

        冯麻子笑嘻嘻地道了声“好”，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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