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业债

几人说了这几句话，走廊的另一头便传来了狱卒查房的声音。冯麻子飞速将砖石原样塞了回去，真正地安静了下来；顾珏带来的粥尚且温热，但慕澈予实在是没有胃口，她十分抱歉地看着顾珏，顾珏含笑摇了摇头，叫她不要在意这些小事，便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钥匙碰撞的声音一点一点地近了，一扇门，一扇门，又一扇门……慕澈予凝神听着，听到顾珏被查房的狱卒迎头撞上，这个狱卒与他不熟，见他竟然独自在牢房里走动，便劈头盖脸地诘问他缘何在此。慕澈予不免为顾珏捏了一把汗，但顾珏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他解释道自己在此是为了帮上午来的常大夫取回他遗忘在这里的小药箱，并主动请那狱卒检查了药箱，又大大方方地让那狱卒搜了回身，那狱卒什么都没搜出来，随口怼了他两三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赶他马上出去。

        听得顾珏成功脱身，慕澈予在心中为他舒了一口气。钥匙的碰撞声越来越近，那狱卒是自东向西而来的，她默默数了一下，大致分辨出这里的牢房仅分布在走廊一侧，冯麻子的牢房在第九间，自己的这间牢房在第十间。在狱卒推门进来之前，她立即闭上了眼睛，狱卒提着灯在她面前探照了一番，见她仍然昏迷不醒，便出门落了钥。

        在过了她的这间牢房之后，狱卒往北走了五步，又往东走了两步，这才接着翻找钥匙开门。她继续凝神去听，看来这江都府衙的大牢似乎是个回字形，每边走廊连着拢共十间牢房，听这狱卒开锁的频率，这里的牢房几乎都住满了，极少有空着的。那狱卒没有走回头路，例行检查而已，没什么异样，因此他走完这一个回字便离开了。

        在此期间，冯麻子也一直在屏息装死，直到再也听不见钥匙的声音了，他才重新抽走了二人头边的那块砖石，对着慕澈予这边轻声喊道：“莫小娘子还醒着吗？”

        慕澈予轻声应道：“醒着，没睡。”她又留神听了一会儿，确认那狱卒的确是离开了，便对冯麻子道：“已经走了，没事了。”

        冯麻子重新精神抖擞了起来。没办法，他本来就不是个安静得下来的人，之前已经足足憋了近十天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说话的人，那道闸门就再也拦阻不住这滔滔洪水之势了。“我说莫小娘子，”冯麻子趴在那个小洞口上，确保能让慕澈予听得到自己讲话，“我可太佩服你了，你简直就是那群伏龙寨小儿的克星啊！你咋不早点儿来我们江都呢，你要是能早点儿来，就能杀更多的匪徒嘞！咱们也不贪多，就算你每个月杀上十个，这样的话不出两年你就能把他们都杀光啦！”

        慕澈予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可她现在没资格笑，她的伤在肚子上，笑了没两声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无他，实实在在地扯到伤口了。

        冯麻子听到她抽凉气，还以为是她的伤口又崩裂了，着急地问她道：“怎么了，没事儿吧？”

        慕澈予仍旧没有足够的气力去做一些大动作，她只能一边安抚冯麻子，一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再一次将手挪到了伤口处——还好，先前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她曾经猛按了一下伤口，加上刚刚扯到的那一下，竟然也没能让这伤口崩开，看来是这狱中的大夫用了很好的止血药。不对，她忽然想起冯麻子方才提到这几天顾珏天天都来给自己上药，顾珏给自己上的什么药？他为何要天天来给自己上药？

        这样想着，她便这样问了出来。冯麻子可一直都在等她问这个，听她总算是问了，不禁先嘻嘻嘿嘿地笑了一阵儿，然后正色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顾郎君不让我说哩。”

        慕澈予哼道：“冯叔也是江都城里叫得上名的人物，竟然会怕一介弱质书生吗？”

        冯麻子笑道：“激我也没用，我且问你，你的体质是不是异于常人？”

        慕澈予心中警铃大作，是了，自己的这间牢房虽然地处一隅，但也紧邻着冯麻子的牢房，对于冯麻子而言，自己这间牢房可藏不住什么秘密，不知道这冯麻子都听到了些什么。她不露声色地试探道：“冯叔为何这样问？”

        冯麻子自然是听出了她的警惕，但他不甚在意，继续含笑说道：“你一旦流血便很难止住是吧？这个病对于你这样时常要动武的人来说可是个要命的病，大意不得，之前见过大夫没有？”

        慕澈予谨慎回答道：“见过不少大夫，但除了开一些补气血的药，他们也没有什么另外的办法了。”

        “这样啊……那这多半是先天不足了，难治，难治。你既然跟着阿雪叫我一声冯叔，冯叔我就不能不管你，我这些年认识了不少从西边儿来的大夫，他们治病救人的法子跟咱们这儿的不大一样，其中颇有一些神奇之处，等咱出去以后冯叔就带着你去看看，说不定就碰见能根治你这病的大夫了。”

        冯麻子一番话说得真挚，叫慕澈予实打实地惊讶了。虽然她能理解冯麻子当时为了保命而做出那样的选择，但能做出那样选择的人，却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还是让她在心里暗暗唏嘘了一阵儿。

        那厢冯麻子还在继续说：“不过在找大夫之前，你最好是跟顾郎君商量商量，看看他能不能把他家的祖传秘方卖给你。”

        “祖传秘方？”慕澈予喃喃地重复道。

        冯麻子道：“没错儿！常大夫一开始压根儿止不住你的血，他在你的牢房里耗了整整一天，最后筋疲力竭地出来跟狱卒讨论你的情况，我当时在旁边偷偷听着，听见他们都讨论到你的后事了，心里急得不行，但也实在是想不出来要怎么救你。后来常大夫便走了，可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就带着顾郎君，据说是顾郎君家中有一种祖传的秘药，专门用来应付你这种血流不止的病症，他听说了你正面临生死一线，便连夜找上了常大夫，请求常大夫带着他一起进牢医你，若是常大夫同意，他便将这个祖传秘方作为报酬送给常大夫。那常大夫初时还将信将疑的，可是顾郎君的秘方真的是顶顶厉害，一下子便将你的血止住了。可惜的是你的伤口太深了，血流得也太多了，顾郎君身边的药远远不够，于是只好又雇人回他家那边去取，一来一回又过了七天，这才取到了足够的药，把你的血完全止住了。止住了血，常大夫也终于敢在你身上下一些猛药了，如此又过了两天，总算是让你活过来了。”

        冯麻子歇了一口气，忽生感慨：“要我说呀，这也算是救命的恩情了，顾郎君明天过来的时候你可得好生谢谢人家。”

        慕澈予默默听着冯麻子叙述这十天的经过，神思不受控制地恍惚起来，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中正在狂风大作，狂风掀起无数惊涛骇浪，那些巨浪一个紧接着一个狠狠拍打到峭壁耸石之上，激起铺天盖地的惊鸟，如雪翎羽在轻舞蹁跹间化作天际数不清的流星，裹挟着风声坠入深深海底的最深处，在那里留下一道明亮夺目的刻痕。

        又是一个恩情，她想，自己的债真是越来越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她心中又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挡也挡不住的烦躁来，原来在人世间求一份寻常生活是这样难的一件事啊，钱债尚未还清，人情债一个接着一个地来，现在连救命恩情都有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岔开了话题：“冯叔的病是如何好的？”

        冯麻子一愣，继而大梦方醒般释然地笑了一声，道：“我这病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便好了。”

        慕澈予听他说得玄奇，甚至透出了几分禅意，不由得好奇地追问道：“做梦是不容易醒的，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冯回当时被那人箍在身前挡刀，就像是……”冯麻子喉头发涩，但他还是坚持说了出来，“就像是我对六子一样……太像了，我被那样子的画面刺激到了，就被惊醒了。”

        冯麻子自打进了作人这行以后就越来越惜命，即便是被人骑在头顶指着鼻子骂一句胆小如鼠他也并不在意，原因很实际，既然他是为了赚钱才进的这行，那自然是有命在才能花上这些自己好不容易才赚到手里的钱。可是六子的死让他突然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想法，六子还那样年轻，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又摸到六子那瘦得凸出来的肋骨。

        他缓了缓，飞快地继续说他要说的话，生怕自己反悔：“我只是疯了，不是傻了，如果不是当时你拦着我，我可能还会杀更多的人。这一回呢，你也别以为我是白白替你顶罪，你就当我是在还债吧，我欠的债实在是太多了，能还一点儿是一点儿，但你也别误会，我也不是专门要还你的人情，只不过是我从现在开始想要还债了，你幸运，刚好碰着了。”

        冯麻子越说越轻松，说到最后时，他又回到了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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