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困境
说完这番话，李介衡便老神在在地把玩起桌上的印章来，等着堂下的这位莫小娘子答一句“是，遵命”。可他没料到自己等来的并不是这句已到嘴边的话，而是一句斩钉截铁的“恕难奉陪”。
李介衡将惊堂木重重一敲，勃然作色道：“还请莫小娘子考虑清楚了再答！”
慕澈予面不改色，立即回道：“我考虑清楚了，恕难奉陪。”
站在一旁的冯固一把将腰间配刀抽了出来，厉色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冯固的抽刀仿佛是一个指示，眨眼间堂下两侧所有的衙役皆抽出了刀，刀尖明晃晃地指向了她。
李介衡缓缓地站了起来，从上面徐徐踱步下来，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这时，他才看清这位莫小娘子一脸的惨白之色与已然被冷汗沁湿的牢衣，他再次开口，沉声道：“莫小娘子之前英勇杀匪为民除害，一身侠胆让在下颇为敬佩，如今有这样一个能够亲手将那群无恶不作的匪徒一网打尽的机会，你就当真舍得放弃？”
慕澈予仍然直直地站在原地，回道：“当真。”
若是与官府合作，那么她一定会被当成吸引火力的那只虫饵，刚刚才立誓不再造杀孽，又怎么会做这种事？的确，若一日不缴灭伏龙寨，江都百姓就一日得不到安宁，可她要是插了这个手，势必会惹上更多的因缘。
李介衡冷声道：“莫小娘子一定是因为刚刚才醒过来，头脑还有些糊涂，来人，送莫小娘子回去，让她再好生考虑考虑。”
左右衙役应声而动，来时她是被架着慢慢走过来的，回去时候的待遇就显得差了许多。常大夫急忙给她重新包扎伤口，好在先前伤口愈合得还算不错，这回没出太多血。可令常大夫有些发愁的是，顾郎君留给他的那种止血神药不多了。他瞥了眼守在牢房门外的狱卒，轻轻叹气道：“小娘子还是服个软吧，你的身体禁不起折腾。”
慕澈予闻言不由得眼前一亮，立即抓住常大夫开口的这个机会急急问道：“大夫，顾郎君情况如何了？他今日为何没有跟您一起来，是受了牵连吗？”
常大夫轻声道：“他没事，小娘子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听到慕澈予所在的牢房终于被重重地落了锁，冯麻子连忙挪开砖石询问慕澈予这边的情况。慕澈予等了片刻，直到确认那些人确实都撤出牢房之后才回他道：“没事，死不了。”
“你刚刚是被带去过堂了吗？你把事情推给我了吗？”
“没有。”
“你！”冯麻子气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冯叔，”慕澈予轻声细语地解释给他听，“我把事情推给您是没用的，我早便已经与伏龙寨结下了仇怨，官府的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盯上了我，即便是不认下这次的事情，我也没办法脱身。”
冯麻子这次倒是一点就通：“官爷们想剿匪，要拿你做诱饵？”
“是。官府的人查到了证据，我不认罪也不行。我猜他们今明两天之内就会提审您，您顺势出去，不要再回来。”
“可是……”
“冯叔噤声，有人来了。”
来人速度很快，他们刚把砖石填回去，冯麻子那边的牢门就被“哐”地一声打了开来。
慕澈予暗忖这应当是要提审冯麻子了，她静静地凝视着从天窗透进来的那道阳光，直到阳光再也无力穿透这道石墙之时，冯麻子也没有再回来。她舒了一口气，不再强撑，陷入了昏睡。
而在慕澈予终于陷入昏睡的同一时刻，顾珏还被困在万全宅内不得脱身。
此刻的万全宅内四处弥漫着血腥之气，顾珏坐在厢房的正中央，他的四肢活动自如，可却没办法自由地走出这座宅子。
宋植的左脸颧骨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突袭府衙大牢之时被利箭射伤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可始终没得到处理，于是凝成暗红色的血盖住了他的半张脸，使得他满是暴戾的神色中更添十分阴冷。他一直在弟兄们的身边徘徊着，看他们忍痛处理伤口，即使是断臂断腿痛到了极致，也要为了不让宅外巡兵察觉而死死忍住哪怕是轻若蚊蝇的一声闷哼。
太阳渐渐偏西，顾珏心中估算好的时间终于到了。他突然开口道：“宋先生想今晚就出城，还是明日再出城？”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使得顾珏再次成为视线的焦点。宋植挑起了眉毛，他慢慢走到了顾珏的面前，微微弯下身子，看着面前的这个看似肩不能挑的弱质书生：“今晚如何出城？明日又如何出城？”
顾珏道：“若是今晚出城，便将诸位弟兄分成四队混入裴家商队里，分别从四个城门出城。出城的商队还在原定地点等着诸位，如果诸位谨慎行事，可保下至少七成人。”
那位新来的李介衡李大人想用尸身钓鱼，顾珏原本打算将计就计，假尸身被挂在北城门，那么他就安排真尸身和滞留于城内的这群伏龙寨匪徒从另外三个城门撤离，他自己则一直跟着潘衙役不叫别人怀疑到自己身上，若是一切顺利，让这群人全部都能回到伏龙寨中，他也能在沈靖南那边讨个好。可是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有一与宋渭交好的匪徒竟然在临走时打听到杀死宋渭的极有可能正是慕澈予，宋渭此人偏又多疑，猜到自己先前向他们刻意隐瞒了这件事，于是立即将他困在此处，转头便去夜闯大牢，想要一报前仇。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没像裴度那般被这群悍匪打个鼻青脸肿还真是多亏了沈靖南的面子。他曾经打过这群人的主意，但如今看来，这群人悍勇有余而智谋不足，虽然是一支不错的武力，但对他来说难以一口吃掉。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谁都吃不到吧。
不过他得想一想，要怎么样才能不让沈靖南疑心到自己身上。
宋渭将身体压得更低，直直盯着顾珏双眼，冷冷道：“顾郎君这是想让我等不顾兄弟的血海深仇，当逃兵？”
顾珏仰着头看宋植，这本是一个处于弱势的姿势，但顾珏的那双眼睛实在是过于明亮，如同一只蛰伏的豹子盯住自己心仪的猎物，开始舔舐自己的利齿。他笑道：“假尸身已然被官府发现，诸位错过了这一良机，我们现在就只能跟官府赌一个快字了。官府如今还在用莫小娘子为饵布下天罗地网引你们再度现身，他们是猜不到你们舍得这么快离城的，诸位兄弟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宋植转头看着院中伤痕累累的弟兄们，他沉默了许久，回头问他：“那宋渭之仇要何时才能得报！”
顾珏长眉一敛，神色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我想我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那位莫小娘子是母亲的人，有大用处，不能杀，宋先生这次吃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到底有什么大用处！”宋植红了双眼，“她杀我这么多弟兄，难道不该以命偿命吗！”
“宋先生还是不信任我。母亲的信想来您已经收到了，传信的鸽子是母亲亲自训养的，您可以用它传信问一问母亲。”
“鸽子在寨子里，我现在如何用它传信！”
顾珏含笑道：“今晚出城便可。”
宋植拄着刀立在原地，过得少顷又道：“明日呢？明日离城可保下几成人？还有两个弟兄没能回到这里，我得等一等他们。”
“官府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你们的下落，新来的那位巡察使大人可没有先前的赵府尹好糊弄，若宋先生与诸位弟兄不走，那么明日之内这间宅子必然暴露，最终可保下几人可就不好说了。”
宋植冷声道：“你在威胁我？”
顾珏道：“不敢，宋先生也知道我对母亲的一颗拳拳孝心，每日所思所想不外乎是如何才能为她解忧。母亲重视您宋家军，我自然也是，我只是衷心希望宋家军能日益壮大罢了。”
……
最后一辆货车也终于顺利出城了。
顾珏揉了揉眉心，这两天着实是伤神。平乐巷巷尾的三户人家还是一如往常，潘家灯火通明热热闹闹，慕澈予的宅子一片漆黑，而顾珏自己住的那间宅子竟然却不是一片漆黑，他定睛去看，是东厢房里亮着灯。他有些恍惚，这才想起来昨天裴度被那群悍匪打得鼻青脸肿，现如今还在自家宅中养伤。
见顾珏终于回到家中，裴度连忙迎了上来：“慕澈予的过所明日上午就可以拿到了，拿到之后怎么给她？”
顾珏道：“给我便好，我拿给她。”
“你拿给她？”裴度一脸莫名，认真地思考起来，“你怎么拿给她？你不是不能进大牢了吗？”
顾珏被他这一副样子逗得笑了笑，反过来逗了他一句：“山人自有妙计，郎君就莫要忧心了。”
裴度便知道自己又被他取笑了，不由得撇了撇嘴，道：“那这位山人可真是厉害。”
顾珏应道：“郎君谬赞。”
二人一同朝着厢房走去，忽然裴度问道：“哎，对了，那群人送走了？”
“郎君真是好记性，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事情记起来了。”
“你……你！”裴度气急，“你好好说话！”
顾珏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送走了，你明天记得清点清点商队的人马，若是有一匹马少了汗毛，我都陪着你去伏龙寨讨回公道。”
“哦，”裴度点了点头，“倒是不用全都回来，能回来个七八成就行。那两个匪徒你也放心，我安排了二十个人守着他俩，等过堂那日时间一到就放他俩出来。对了，还有个事儿忘记跟你说，傍晚的时候有位常大夫派了个小药童来找你，说是‘药不够了’，那小药童稀里糊涂的，问不清是什么药不够了，你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顾珏的神色刹那间冷凝了下来，因为他刹那间便明白了常大夫的意思。
慕澈予受伤了，那么极有可能，她已经经历了一轮审问。可是看李介衡的样子是打定主意要让慕澈予做一只虫饵，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提审她，还让她伤情加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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