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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城内


于是二人再一次步入城内。

        城内依旧熙来攘往,一如江都城过去的每一天。慕澈予拉着顾珏跟着身前的几个人缓缓前进,二人融进人群里,如同泉流入海了无痕迹。

        与适才那位“慕澈予”不同,现在这位慕澈予的行事风格显然更为小心谨慎,也更为符合她一贯的表现。她为何会突然变成那副样子?是因为要开启这个所谓的“鬼界”吗?每次开启“鬼界”时,她就会变成那样?顾珏想起刚才的那位“慕澈予”用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自己的样子,微微有些分神,但是他的猜想一时之间无法得到解答,他上一回在柳城裴家时只看到她已然入境的一个背影,没有看到她的眼睛,无从证明自己的猜想。

        右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一下。顾珏偏头看向慕澈予,却见她正指着身边的医馆,看样子是想要进去。

        原来二人已经又走到了杏林医馆门前。

        顾珏心中一紧,立即劝道:“里面不对劲,不能……”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剩下的那几个字就被强制堵回了肚子里。慕澈予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憋出了血色,似乎是有一句怒气冲冲的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但很快,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那股怒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她满脸的内疚与赧然。

        “抱歉,”她踮起脚附在他耳边,用气声十分诚恳地向他道歉,“我忘记说了,进来以后不能说话。”

        而后她便站了回去,也收回了捂住他嘴巴的手,满脸歉意地看着他。手指上还残存着他皮肤上烫得令人心惊的温度,她心急地指了一下杏林医馆,然后摆了摆手,意思是在问:这个杏林医馆不能进?

        顾珏垂眸看着她。不能说话么?她的确是比那位“慕澈予”更加小心谨慎。他左腕白石的绳扣有些松了,那颗白石耷拉下来,落入他手心之中。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它,对着慕澈予点了一下头,表示:是的,不能进。

        慕澈予瞬间便心领神会地指向他们身后:里面的人与后面的人一样?

        顾珏顺着她的手指向后看去,原来二人的身后早已是黑雾弥漫,无数密密麻麻的脸孔从黑雾探出来,这些脸孔统统睁着一双木然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他们从黑雾中伸出双手,伸出双脚,他们的肩膀靠过来,似乎在下一瞬就要碰触到自己与慕澈予,却在将要碰触到的一瞬间又重新化为一团黑雾。顾珏瞳孔微缩,立即将视线收了回来。他拧着眉看向慕澈予,她似乎不记得她自己已经进入过杏林医馆,她没有刚刚那位“慕澈予”的记忆吗?

        顾珏再度点头,示意:是的,是一样的。

        慕澈予也点了点头,她神色轻松地指了指前面,二人便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越向城内走,眼前所见便越与真实的世界一般无二,几乎能以假乱真。

        突然,前进的人群速度一缓,二人眼前豁然开朗。慕澈予一眼就看到了潘大娘,潘大娘此时正排在一条长队的头上,前面已经没剩下几个人。

        潘大娘有些焦躁,她今天刚一过晌午就开始排队,一直排到现在,那边的日头都快要落山了。三月天里虽然春意已然爬满枝头,但临近晚上还是有些冷,她紧了紧身上的袄子,顺便把钻出袖子的一缕芦花塞回去——没办法,今年虽然新得了一些旧絮,但家中一大一小两口人的冬衣都需要重新做,将那一些旧絮分了塞进两个人的冬衣里尚且还不够用,她自己的冬衣就仍旧凑合凑合得了。她抱紧手臂,感受到一股子聊胜于无的暖意,然而这股子暖意并不能抚慰她心中的焦急。

        不只是潘大娘心中焦急,在惠民医馆前排成几条长队的所有人心中都很焦急。但急也没法子,惠民医馆能免费施药就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屋檐底下那几名煎药的小药童更是从大清早忙到现在,连饭都顾不上吃,谁敢去催?谁好意思去催?只能皆是心焦火燎地在长队里耐着性子等着,连被人不小心推搡了一把都不敢像平常一般叫嚷出来,生怕自己因此被请出队伍,那这么长时间的队可就白排了,又得重新来过。

        不小心推了别人一把的慕澈予连连抱拳作揖,搀着顾珏在那人的怒目横眉之下穿队而过,溜到了惠民医馆的另一侧。这边种有一排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许多病人便直接在树下铺着草席等自己的家人领药,二人便走远一些寻了一棵底下无人的大柳树,借这棵柳树隐蔽身形。

        遥遥望过去,潘大娘的前面还剩下两个人,慕澈予暂且没看见潘衙役、潘秀秀和虎子其中的任意一人,这里极有可能就是潘大娘的娑罗幻境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就必须要在潘大娘领到药之前把药偷到手,否则若是潘大娘一领到药就结束这段记忆,她不能保证在下一段记忆里还能找到一间医馆。虽然在潘大娘眼皮子底下偷药势必要更加谨慎小心,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些药处于她这段记忆的正中心,一定可用。

        慕澈予既然已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便立即行动起来。她解开自己左手腕上的布条,向顾珏指了指惠民医馆屋檐底下的那一排正煎着药的瓦罐,再指指自己,又用树枝在他脚下画了个圈儿,点了点这个圈儿,再指指他:我去那边偷药给你,你就在这个圈子里待着,不要乱动。

        见顾珏颔首,慕澈予即刻以脚点地,瞬间便借力飞上了惠民医馆的屋顶。医馆前一共排了四队人,而屋檐下的药罐一共有四个,刚好一一对应,应该是四种不同的药。慕澈予不知道哪一种药才能对得上顾珏的病症,只能一一取来再说。她足下疾速腾挪,趁着小药童打着盹微微合眼的那一刹那抱走了炉上的药罐。小药童再度睁眼时,眼前的火炉上已是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继而木然地继续为眼前只剩下火苗的炉子扇火。小药童如此,与药罐本就有一段距离的那些排队的人就更加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只看到有道黑影如风般疾掠而过,但黑影过后前面仍旧一片平静,只能茫然地看看彼此,继续安静地排队。只有负责分药的小药童跑到屋檐下去催新药时注意到了空空如也的火炉,他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迷茫,就这样空着手回去了。

        伏在屋顶上的慕澈予长舒了一口气,她没有猜错,在潘大娘的这段记忆里没有出现过偷药之事,也没有出现过骚乱,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队前的那罐药,因此周遭这些人的反应便都被潘大娘一力抹去。

        潘大娘那队的药她不敢动,便故技重施,将另外两队的药罐都偷到了手。

        顾珏仅仅算是略通药理,但慕澈予是半分药理都不通的人,所以辩药的事情只能交给顾珏来做。二人愁眉苦脸地围着三个药罐跪坐下来,顾珏先打开其中一个闻了闻——还好,这惠民医馆施药所选的都是一些便宜又常用的方子,他姑且还能辨认得出来。这一罐是甘麦大枣汤,补脾养神用的,对他而言显然不对症。他把药罐放了回去,慕澈予的眼神一直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默默地把这罐药放回原地,眼中便流出了一点难以掩饰的失望。不过她很快便收回那点低落的情绪,从另两罐药中选了一罐捧到顾珏的面前。顾珏凑过去闻了闻,又用手指蘸着药汤尝了尝——不行,还是不行,这罐是大黄牡丹皮汤,于他而言同样不对症。他看着一脸殷切的慕澈予,缓缓地摇了摇头。慕澈予连忙把最后那罐捧给顾珏,这罐是四物汤,治妇人病用的,也不对症。

        他们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少顷,慕澈予忽地扬起脸来,顾珏等着她比手势,还没等到便只见眼前一花,二人竟然瞬间移动到一间厢房之内。

        外面的天色极黑极暗,厢房内黑漆漆的,只有一支单薄的烛火在微弱地跳动着,慕澈予悄无声息地挪到顾珏身前护住他,看向烛光下那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是潘大娘,另一个人则被床帐的阴影覆盖着,看不真切。潘大娘排了那么久的队领来的药原来是给这个人喝的。

        床上的人被潘大娘轻轻搀坐起来,看起来似乎身形尚小,不是个成年人。潘大娘哄着床上的人喝药,但那个人根本喝不进去,才喝一口便吐了一地,紧接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慕澈予一边带着顾珏慢慢地退到厢房最暗的角落里,一边留神观察那边的动静。听声音那人大概是个跟朱蔻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她闻到厢房内除了药味与呕吐物的味道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难道这孩子受了外伤?

        那厢潘大娘发愁地叹道:“这可怎么办呐,他们都说这药是有用的啊。”她又想起刚刚自己向医馆的小师傅询问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小师傅说,不管怎么样,如果已经喝不进去药了,不如就直接准备后事吧。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抚摸床上小娘子枯黄的长发,压着嗓子呜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十分压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之间二人所见骤变,慕澈予与顾珏又回到了惠民医馆旁的那棵大柳树下。慕澈予愣了一下,随即心念急转,立刻回头冲着顾珏兴高采烈地比划起来:刚刚的那种药,你能用吗?

        顾珏头有些发晕,他微微闭眼缓了一小会儿,眼前这人的笑脸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看了一眼惠民医馆前的长队,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潘大娘生得一副富态模样,很好辨认。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慕澈予的耳朵,慕澈予犹豫了一下,但时间不等人,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她仅仅犹豫了一下便附耳过去,同时示意顾珏一定要压低声音。

        顾珏学着她之前那样,用气声说道:“我不能确定那种药是否对症,你别再冒险了。”

        慕澈予闻言摇了摇头,直觉告诉她那种药是有用的,她目光坚定地对他比划: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了。

        这一次慕澈予在惠民医馆的屋顶上伏了很久。倒不是因为她不敢动手,而是她觉得潘大娘似乎有些不大对头,为了求稳,她打算先看看情况。她暗暗算了算当下的年份,潘大娘的样貌看起来变化不是很大,无法据此进行判断;至于惠民医馆……惠民医馆据说是在五六年前便关门停业了,那么潘大娘这关于施药的回忆应该至少发生在五六年前;还有那位命悬一线的小娘子,听声音与朱蔻年纪相仿,那就是八九岁的样子,潘大娘哭得那样伤心,这小娘子或许便是她的亲生女儿潘秀秀,那么这时是十年前么?十年前……

        还没等慕澈予捋明白,便听见人群中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哭,慕澈予惊得一个不小心碰掉了手边一块瓦片,她急忙伸长了胳膊探身一捞——还好没掉下去,她心有余悸地把那块瓦片按回原位,看向哭声响起的地方。

        果然是潘大娘在哭。

        她哭得太伤心了,就像是把这场哭当成了心中所有压抑情绪的宣泄口,一旦开始便再也止不住。队伍中不乏心有戚戚者,被这哭声一勾,勾动了心中同样难以宣之于口的苦涩,不过片刻惠民医馆前的人群便哭作一团。

        慕澈予咬了咬牙,对于偷药来说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时机。她疾掠下去瞬间取走了潘大娘这队前面的药罐,如风般奔到顾珏身旁,又架着他向远处跑出去五里地。

        顾珏已经虚弱得扛不住她这样折腾了,他死死扣住身侧的一株桂树,勉强维持站立。

        这罐药是三七白及汤,的确能够行瘀止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医馆给百姓施药时会选择这种止血的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药能引得那么多的百姓来求,对此时此刻的顾珏而言,这确确实实是一罐救命药,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他迟疑地看向慕澈予,慕澈予立刻会心地附耳过去。

        “我能吃这里的药吗?我刚刚连接触外面的城门都会受到影响,如果喝了这里的药……”

        顾珏尚未言尽,慕澈予已经听懂了他的顾虑。她用气声飞快地解释道:“没事的,这里的药跟幻境外的是一样的,只不过带一点邪气而已。你先喝药,喝完了我再为你把这点邪气驱了就行。”

        慕澈予黑白分明的双眸里盛满了真挚与恳切,满得快要溢出来。顾珏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只觉得自己脑中愈发昏沉,呼吸之间燥热难耐,唯有手里的药罐还带有几分宜人的凉意。他抿抿唇,缓缓将药罐凑近嘴边……

        就在这时,二人眼前景象再度陡变,他们同时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小女孩。

        慕澈予突然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有误,厢房里这样黑不是因为外面天黑,而是因为这整间厢房的窗户都被厚重的黑布蒙得死死的,外面的光根本透不进来。而此时由于潘大娘刚刚推开门将医馆大夫请了进来,一时之间没来得及关门,于是耀眼的阳光穿门而入,把床上人的样貌照了个清清楚楚。

        慕澈予听到自己的心在一下又一下地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心跳的回响震得她头晕目眩。

        那床上人是她,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分明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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