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昔日
慕澈予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但立刻便被手上紧紧系着的布条向后拽了一下,提醒她身后还有一个无法自保的顾珏在。她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先带着顾珏躲进角落里,保他周全为重。借着门外的光,她得以看清自己与顾珏的右后方正好便是一顶用以隔断房间的布幔,她小心翼翼地带着顾珏撤到布幔后。
顾珏先前一直被慕澈予挡着,此时慕澈予稍一侧身,使他也看清了床上之人的样貌。厢房的门正在被潘大娘关上,因为怕发出声音,所以潘大娘是控制着力道一点一点地把门合上的,门外阳光随着门扇关闭而一寸一寸退出厢房,床上之人被笼在阳光里的脸庞也一寸一寸转暗,灰败的气息在整个房间里蔓延着。
他无声地张开嘴,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已经随着阳光的消失而消失。他死死地握住药罐,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毫无血色。
那床上之人是趴卧在床上的,她身上一席薄被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勾勒出她瘦小可怜的身体,隐隐有血腥味从薄被中透出来。惠民医馆的那位大夫持着蜡烛上前,将她身上的那一席薄被掀开——血腥之气顿时扑面而来,慕澈予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人的下半身,虽然已经包扎过,但那里看起来仍然是一片狼藉,待医馆大夫耐心把包扎的布条一层一层揭开后,床上人血肉模糊的下半身便展露出来。大夫即便是已有心理准备,乍见之下也难免倒抽一口凉气,这样的伤势分明是经历过杖刑,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谁人能狠下心来给她施这般重的杖刑?
大夫面露不忍,问潘大娘道:“这是何时受的伤?”
潘大娘低声泣道:“三月初二……是三月初二受的伤。大夫,这还能救吗?”
听到三月初二这个日期,顾珏不由得呼吸一滞,他无意识地退后一步,差点没站稳,全靠慕澈予及时拉住他。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清晰,正在床前与大夫对话的潘大娘眉心一皱,带着几分疑惑向慕澈予与顾珏藏身的角落看过来。她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眉心皱痕越来越深,突然间便向他们的藏身之处走了过来。床前的大夫还在按照潘大娘的记忆回复潘大娘的那句话,他看起来很吃惊,问潘大娘:“已经三天了?”
可是潘大娘没有按照自己的记忆回答大夫的问题,她慢慢地朝着慕澈予与顾珏走过来,脸上的表情一时是疑惑不解的,一时又转变成滔天怒气,神情交换间已有狰狞之色隐隐露出。
慕澈予暗道不好,他们还是惊动了亡者。她屏住自己的呼吸,同时用左手抓起顾珏右手牢牢捂住他的口鼻,她急忙在房间中单手摸索起来,想找个能让两人藏身的地方,但这个房间似乎不是个正经厢房,没有屏风,没有衣橱,也没有另外可供出入的门,而且面积不算大,几步就能摸到头儿。那边潘大娘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慕澈予心急如焚,这个房间里虽说有床前那一点烛光在,但其余的地方却要比一般的黑暗之地更加黑暗,就算是她目力再好也看不清这房间里具体都有些什么东西,只能靠摸索,还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她用力牢牢架稳顾珏,心中不由得对他略略生出一点埋怨,但一见他咬紧牙关尽力不拖后腿的模样,她那点儿埋怨就全都化成了心中的一声叹息,罢了,顾郎君一介书生,又是一身的浊骨凡胎,他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冷静,对于初入幻境者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唰”地一声,潘大娘已经走到了他们原先藏身的布幔处,将布幔猛地拉起——
慕澈予立即蹲下身子,趁着布幔被拉起而发出声音的一刹那盖上了头顶水缸的盖子。
这水缸不算大,但仓促之间她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处。水缸里面本就有深及腰部的水,她与顾珏这样半蹲下来,水位抬高,径直淹到他们的脖颈。幻境之外已经是七月初,因此二人身上都穿得单薄,可幻境之内此时才三月初,水缸里的水堪称寒凉刺骨,他们便全身都浸在这寒凉刺骨的水里。
顾珏个子高,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弯下腰把自己塞在水缸里,慕澈予咬着牙用肩膀撑住他,不让他的口鼻淹进水里,一边屏息听着潘大娘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一步……
没有侥幸,潘大娘终于还是走到了水缸旁边,她的手摸上缸盖,慕澈予立即与顾珏对视一眼,二人一同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慕澈予在水下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头顶上的缸盖。
缸盖被向后推开,慕澈予透过水面看到了顾大娘搁在缸盖上的双手,她的袖口垂下来浸到水里,离慕澈予的双眼只差毫厘之距……
令人窒息的场面没有继续,潘大娘的动作就停在了这里。仍站在床边的大夫一直没有得到回答,他重复着那个“已经三天了”的问句,而潘大娘似乎是被大夫的坚持不懈的问话唤醒了记忆,她最终松开了缸盖,也没有向缸里看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返回床边,继续与大夫进行记忆里的那段对话。
慕澈予松开攥紧的拳头,连忙将顾珏撑起来浮出水面,二人刚刚都憋得要死,但出水之后又不敢大口喘气,只能压着胸腔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气,再缓慢而匀速地把这口气呼出去,这样折腾几个来回,二人才从刚刚的窒息感中逃脱出来,不由得无声地相视一笑。
水缸内空间狭小,他们二人逃过一劫以后才发觉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于是相视一笑戛然而止,两个人默默地收起笑容,将身体尽可能地贴向缸壁,把注意力转移到潘大娘那边。顾珏颇为自觉地用自己的头轻轻顶起缸盖,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看到那边的情景。暂时安下心来之后,慕澈予忽然注意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是一种厚重而温暖的木质香气,有些熟悉,她曾经在顾珏的身上闻到过,此时与顾珏一起身处潮湿密闭的环境之中,不注意倒还好,一旦注意到,这香气便如同沾了湿气一般黏在她鼻腔中,愈发浓郁。她不免有些分神,回想自己曾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潘大娘已经回到床边,回答医馆大夫的问题:“是啊,她一直高烧不退,伤口也不见好转,她阿娘把她托付给我,我可不能就这样看着她出事啊!”说着,潘大娘直挺挺跪了下去:“大夫,求求您救救她吧!”她情绪激动起来,也顾不得压低声音,一下又一下把头磕得砰砰响:“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您发发慈悲吧,求求您……”
那大夫叹着气把她搀扶起来:“你不是这孩子的家人?她的家人何在?我不怕与你说一句实话,她已经连续三日高烧不退,即便我如今尽力医治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把她救回来,她只怕是九死一生,还是让她的家人尽快赶回来吧。”
潘大娘面露颓唐,她摇了摇头:“这孩子与她阿娘相依为命,可是她阿娘……我如今也不知道她阿娘究竟去了何处。”
医馆大夫闻言便长叹一声,他不再继续问下去了。如今大虞王朝行将灭亡,时局动荡,世道艰辛,他们惠民医馆的东家每日都为涌入江都城里的流民施药,但大家也都明白,这不过仅仅是杯水车薪之举罢了。他在喟叹中挽起袖子,开始为年幼的慕澈予上药。
顾珏猛然间呼吸一滞。他不敢置信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三月初二……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虽然瘦小,但她眉目生动,完全不似眼前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他记得在当年三月初二那日,她还是那样子用双手扒着铁笼的栏杆,小小的脸蛋挤在栏杆里,一脸失望地看着自己:“明天三月三有花灯会呀,你也不能陪我一起去看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是的,他是这样回答的,直到现在他也仍旧只字未忘。
他记得自己靠着栏杆,对她说道:“你如果能让他们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我就陪你去看。”
她当时又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啊,没错,她当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冲着他生气地“哼”了一声便跑走了。
他闭上双眼,当年那人的一颦一笑仍能纤毫毕现。她第二日没来,第三日没来,第四日没来,第五日没来……第十日没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第一年……第五年……第十年……她都没有来。
他以为她是因为置气才不再来找他了,再之后,怕是把他忘了,完全忘了,所以便再也不来找他了。
却没想到,却没想到……原来她当年真的去找过那些人,可是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自己出来呢,他们只有靠着折磨自己才能在沈靖南面前露露脸,怎么可能会放了他呢?
他嘴中发苦,心中尽是苦涩,怀中药罐硌在肋骨上,压在伤口上,碾得他心疼难忍。
慕澈予察觉到顾珏的状态不好,她连忙接过药罐,又用头轻轻将缸盖顶得更高了一些,让水缸里新添进来一些新鲜空气。
顾珏身上的压力一缓,下一瞬忽有无数的新鲜空气迎面而来,原来他们又回到了惠民医馆旁的那株大柳树下。一阵带着微寒的风略过,他们浑身湿透,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顾珏不要慕澈予的搀扶,慢慢地站直身体。慕澈予将药罐递给他,示意他赶紧喝药,他也不带一丝犹豫地接过药罐一饮而尽。
药罐里的药汤早就凉了,冰凉的药汤顺着他的喉咙直入他周身各处,冰冷彻骨。
慕澈予盯着他喝尽了药罐里的最后一滴药,立刻捞起脚下一颗尖锐的石块割开左臂血口,取出血来为他加深额间文身。当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她心中明白距离上次休息已经超过六个时辰,自己应该休息了。她抬起头遥遥望向城外方向,在那里,仍有一星温暖的长明灯光在亮着,在这阴冷的娑罗幻境里如同一轮明日。
“顾郎君,”她看到不远处潘大娘又在排队,自医馆里走出一名小药童,正向着潘大娘所在处走去,她攥紧拳头,对着顾珏说得又轻又快,“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我先把你送回城门处,你在那里更安全一些。如果你感觉到脚下有地陷之感,便立刻到桥上去,用带有我血的布条用力破开桥尽头的灯火,走进灯火里便可以从这里出去了。”一边说着,她便一边解开缠在手腕上的布条,要在这布条上再蘸一些自己的新鲜的血给顾珏拿着。
顾珏突然一把扯住了布条。
慕澈予惊讶地看向他,却见顾珏双目之中未见混沌之色,而是十足的坚定,他说道:“你想趁着潘大娘还没回去之前,再探一探那里?”
小药童已经在潘大娘身边立定,二人低声交谈着,潘大娘抬头向着医馆内望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迈步出列。
慕澈予急道:“你不要胡闹!按我说的做!”
可顾珏竟然不管不顾地夺走她手中布条,重新将两人的手腕牢牢系在一起。他凝眸看着她,居高临下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之意:“带我一起去。”
https://www.biqivge.com/book/30250353/2596691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