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狡兔三窟
乌缇娜站在一片断井残垣中,望着满园萧索。
用整个宅邸作为代价,她终是驱走了敌人,留住了俘虏和短暂的安宁。但她自己却没占到太大的便宜。
她将体内一股压抑的法力散去,右手按住左肩,鲜血便淋漓而下,湿透左边的衣袖,自指尖滴落在地上。整条左臂直到肩膀都已不成样,皮开肉绽的灼伤触目惊心。
那时她操纵魇山冰髓已属勉强,虽将神渠槌挡住,却难以抵消它全部的威力。眼看着魇山冰髓败下阵来,她竟用左手强行扛下神渠槌的冲击,直到其残力耗尽,才结束了这场战斗。
沐风在她背后席地而坐,看着她鲜血淋漓的左臂,道:“我的师父之所以战败,是为了救我……一开始他就将武器给了冀翼用来破解禁咒,后来又……”
“你是说我本不是他的对手?”乌缇娜截口道。
“你不配。你不配做他的对手。”沐风冷静的目光中燃着怒火。
乌缇娜转身蹲下,直视他的眼睛:“那就不做对手,做宿敌吧。神界早晚还会来讨伐我,这仗还没打完,你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她轻蔑一笑,复又转回身去,将宅邸大门打开。萤已为她请假回来,就在门外。
门一开,萤就怔在当地。
繁花似锦的院落,水光荡漾的亭台,精雅别致的厢房……
乌缇娜买来这宅子后几乎就没住过,这些日子以来,是她悉心照料花草,打扫亭台楼阁,几番修整倒腾,才将这方天地维护得美轮美奂……
她虽恨着乌缇娜,却没恨过这宅子。她十四年的生命都在与污秽、潮湿和逼仄为伴,受惯了脏和苦,从不知何为美丽与温暖。生活的苦痛刻骨铭心,这宅邸是她毕生不可想象的居所,是一场难以求得的幻梦。
可如今,一切都灰飞烟灭。
乌缇娜见她半天不进门,索性走过去,拉起她的袖子,掏出那红色的药瓶,启瓶倾倒,三粒紫色的小药丸滚落掌中。
乌缇娜摇头苦笑:“我原以为她多有自知之明……”
伽美洛留了一半的药给她,换言之,她从魔界带来的药丸也不过六粒。
“这种药,这个数量……她还不如不带……多个累赘作什么。”她边说边向沐风走去,蹲下道:“张嘴。”
沐风自然不听她的,撇过脸去。
乌缇娜道:“虽说你是神,但凭你的道行,魔族的药不会无效。”
“你让我死了最好。”
“我也受了伤,把药让给你还得看你脸色?”乌缇娜一把抓住他的下颚,用劲挤开他的嘴,将左手掌心的药丸连同她手上灼伤的血一起倒入他口中,右手下滑点了他喉头的穴道,他便不得不呛着满嘴的血腥苦涩,吞药入腹。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乌缇娜接上没说完的话,起身而去。
“你……”沐风擦去双颊和嘴角的血,一边干呕一边道:“你简直令人作呕……”
乌缇娜没理他,向萤问道:“李鲜可说了什么?”
萤道:“他准了你七日的假,说要派御医好好医治你。”
“你如何回他?”
“我谢了恩。出宫门后给那御医下了幻术,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令他三个时辰后,按你折子里说的病情,去回禀皇帝。”
乌缇娜道:“这招学得不错。但以后别再用了,你道行不深,用这种幻术很容易出纰漏。”
她不容萤辩驳,便右手牵过她,左手按在沐风脑袋上,双眼闭合的一瞬,夺目的蓝光闪过,万紫千红化作的断井残垣中,再没有那三人的身影。
孤烟远村高山上,白霭绿茵绕云端。山岗上,成片的竹林掩映着瀑布飞流直下,汇成一方深不见底的清潭,再冲出一个豁口,奔作溪流涌向天际。
瀑布潭水千尺深,池畔一座低矮的竹楼,像是荒废了许久,在轰鸣的水流声中静默孤立,萧条地迎着密林中透下的夕照,和一道不期而至的蓝色闪光。
乌缇娜,沐风和萤就在这竹楼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萤看着这竹楼和瀑布,觉得万分陌生,看看山下的村落和山岗的起伏,却又觉得万分熟悉。
乌缇娜道:“狡兔三窟,我自然不止一个落脚处。”
“这座山……我以前常来玩耍。”萤疑惑道:“整座山我都翻了个遍,却从未见过有这样的瀑布和溪流。”
乌缇娜道:“那是我造出来的。”
萤不解:“你为何不找个靠近水源的地方盖房子,反而自己造个水源出来,岂非更费事?”
乌缇娜瞥了她一眼:“你几时见过我喝水?”
萤这才恍然大悟:“所以那潭底……就像望星潭底一样?”
乌缇娜笑道:“我既去了海底,又怎么可能只采回一块千年寒冰,放在那么一处地方?这山上纵有水源,也都是浅溪小泉,容不下那么一块庞然大物。”
沐风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乌缇娜道:“需要我叫蛊虫带你走吗?”
“我不是水魔,不能在水底呼吸。”沐风冷冷道。
乌缇娜点点头,走回去,右手幻化出一个球状的水泡,水泡飘浮到沐风头顶,将他整个脑袋罩住。乌缇娜指尖轻轻一点,水泡破散无影,微弱的流光淌过沐风周身。
“行了。”乌缇娜一字一顿道:“跟我来。”
“师父……”萤窘迫地低着头,突然叫住了她。
乌缇娜脚不停,头不回:“我教过你构筑之术。这地方随你折腾,只别太惹眼就好。”
轰隆的瀑布和金灿灿的夕照仿佛置于天外,千尺深潭之底,是永恒的寂静、昏暗和冰冷。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块十尺见方的冰石,冰石幽幽的绿光照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除此以外,尽是无边的黑暗与无量的水流。
乌缇娜不再维持人类的外形,额心水纹印微弱地发光,一头浅蓝色长发在水中披散开,随波漂荡。
她闭目凝神,盘腿端坐在千年寒冰的一头,沐风对着她坐在另一头。
他的手脚都已被寒冰冻住,与身下的千年寒冰相凝结。
“你受伤了。”他突然道。
乌缇娜道:“我知道你没瞎。”
“我说的不是神渠槌造成的伤。”沐风道:“是我造成的……”
乌缇娜睁开眼睛。
沐风接着道:“玄阴屠鬼刀,冀翼剑,神渠槌……你每次都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惋惜吗?”乌缇娜讥道:“你或你师父但凡再坚持一会儿,我也就没命了,你也就不用落得这般下场。”
沐风叹道:“乌缇娜,你可知自己为何而战?”
乌缇娜不语。
“你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历过的痛楚,这世上可有人知晓?”
乌缇娜嗤笑:“你若想消磨我的意志,最好再精进精进自己的话术。”
沐风摇头:“你是魔界最强的战士,没有人能消磨你的意志。但你除了战斗的意志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乌缇娜直视他的眼睛,用她满眼的冰霜刺入他清澈的瞳眸。
“是我错了。”她幽幽道。
沐风抬眸,半惊半疑。
“今日我就算中了你师父那一剑,也该杀了冀翼,这样你才能知道,我除了战斗的意志之外,还有什么。”她目不转睛,眸中透骨之寒似要将时间凝固,“甚至,我不该逗留人界,而是应该去神界,摧毁你的宫殿,杀光你的将士,夺去你全部的尊严和半条命……这样,你才能知道,我除了战斗的意志,还有什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平稳,不是狠声威胁,竟是娓娓道来。
就仿佛,在诉说自己的过去一样。
沐风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害你的不是人界。无辜的人类不该做你复仇的牺牲品。”
却听乌缇娜截口道:“你要阻止我便来阻止,若是无能为力,倒也不必同我费这番口舌。”
沐风又想说些什么,却再说不出口。魔蛊堵住了他的嗓子,他捂着肿胀刺痛的喉咙,阵阵干呕。
“你……”他挤出这最后一个字,晕倒在冰面上。
乌缇娜闭上眼睛,静静打坐,耳边唯有水声荡漾,此外万籁俱寂,好似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沐风的意识浮浮沉沉,只觉得身体轻盈却不由己,似一缕清风,无所依从,向着西天飘然而去。
渐渐地,他终于能分辨出东西,眼前却只见一片混沌的乌烟瘴气。
待到这片乌烟瘴气慢慢散去,他才模模糊糊看见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一双蓝色的深邃眼睛,像海
底的深渊,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终于辨出,这张脸是乌缇娜。
一颗闪光的晶莹自她深蓝色的眸中遽然滑落,落地的瞬间,河山倾覆,天地颠倒,无数生灵灰飞烟灭,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嚎啕悲鸣不绝于耳。残照的余晖中,神君拄杖怆然而立……
他猛地睁开眼,方知这是一场梦。
遍身冷汗俱都随水而逝。他只觉身上半冷半热,四肢无力,头重脚轻,半点动弹不得。
魔蛊已自嗓中退去,他掐指一算,此刻竟已是五日之后。
千年寒冰的另一头,早已没了乌缇娜的身影。
他无力地躺着,全身每一处都在深切体会这里的寂静与黑暗,好似万物俱灭之后,天地间唯他一人。
这令他不禁想起那场天地俱灭的梦,细细咀嚼,乌缇娜眼中那颗闪光的晶莹令他困惑不已。
三界之中,有什么竟能让她落泪?
又是什么,竟能令她在落泪之后,毁天灭地?
“呵……”他仰面看着天空投射下的摇曳水光,哑然失笑:“我定是太累了,竟对幻梦认了真……”
潭水之上,天光初露。池畔萧索的竹楼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翠竹搭成的崭新矮房,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迎向新升的朝阳。
三室卧房,一间东厨,还有一间盥洗室,彼此挨着,没有多余的地方。矮房之外,立着一座竹亭,亭上蔓生藤花,白幔飘扬。亭外繁花簇簇,绿肥红瘦。
萤从远处走来,臂弯挎着一个竹篮,装满姹紫嫣红的野花。
她远远就看见乌缇娜已出了潭底,站在岸上。
微熹的晨光自高高的树影间透下,一缕一缕照临她头顶,和她额间的水纹印。蓝色长发流水般披散全身,蓬松而柔软。晨曦落在她发端和长长的睫毛上,闪闪发亮。
金色的阳光渐渐笼罩了她整个人,她仿佛遍身透明,一袭贴身的雪白长袍借着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形。她的左臂自广袖中伸出,洁白如藕,无瑕如玉,没有半点伤痕与血迹。她低眼凝视,左臂来回伸展。
这是十四岁的萤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亦敌亦师的乌缇娜不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万分美丽的女人。在此之前,乌缇娜在她脑海中是个没有性别,甚至没有人形的怪物。
乌缇娜见她从远处走来,又变作黑发青衣的冰冷模样,向她走去。
“师父,你痊愈了?”萤问道。
乌缇娜的心思不在她那里,只是点了点头,就停住脚步,抬手往空中布下一层又一层结界,令天空泛起油彩般的流光。
“你不必理会沐风,他出不了这些结界。”乌缇娜面无表情,说道:“你当他不存在就好。”
说完这些话,她走出结界,消失在耀眼的晨光和斑驳的树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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