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孤狼夜奔
夜半,乌缇娜在清冷的月光中马不停蹄地奔跑于万籁俱寂的街巷。她没有法力,不能遁形也不能飞行,只能像凡人一样将双□□给大地。但她终究还是魔身,速度、体力与耐力都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她不顾一切地飞奔,一路从城中跑到了城门,三十里路,停下时喘都不喘。
她走向城门,却被看守的卫兵拦住。
一个高高瘦瘦的卫兵走向她:“姑娘漏夜出城,所为何事?”
“我不喜欢这里,所以要离开。”乌缇娜面无表情。
卫兵无言以对,抖开一张画像靠近她。
乌缇娜看那画像,正是当初青衣束发的莫天遥——她自己!
卫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画像,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两人有些相像。但站在眼前的却分明是个女人。
另一个矮胖的卫兵走过来,一巴掌拍过他的脑袋,差点没把他的头盔拍下来,“我们要找的是个男人,你逮着个女人做什么?!”
高瘦卫兵扶正头盔,抱怨道:“你看这画像,他俩长得多像?按你这么说,他若是扮了女装,岂非我们永远都找不到?”
矮胖卫兵摸摸胡子,觉得这话有点道理。遂对乌缇娜道:“你,仰起头!”
乌缇娜照做。那二人手持火炬靠近她
须臾,矮胖卫兵狠狠踢了同伴一脚,“没胡子,没喉结,你说这是男人?!大冷的天,换班的人都到了你还非要浪费时辰!什么毛病!”
高瘦卫兵跳着脚对乌缇娜讪笑:“对不住,姑娘,你走吧。”
乌缇娜故意问道:“敢问官爷,这画像上的人是谁?通缉犯吗?”
矮胖卫兵缩了缩衣袖,跺着脚,嘴里呵出白气:“我们也不知他是谁,犯了什么事,反正上头要我们抓住他。大冷天的,这个时辰还不让关城门,什么破差事”
乌缇娜点点头,走出城门。一段距离后,她确认那些卫兵已看不见她,又开始不要命地狂奔。
方才的盘查,她清楚得很——是李鲜在找她。对于李鲜来说,“莫天遥”是突然失踪的,而这个御前特使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下落不明就意味着危机四伏。
李鲜她是一定要杀的。即使她没有法力,但与人类对战,仍处于绝对优势,潜入皇宫一举将他击毙,不在话下。
但沐风在人间,她莫名地感到无能为力。不是怕他,而是有种直觉:她若是此时杀人,像是要亏欠他什么,又像是自己将失去什么,反而会让自己很不好受。这种直觉强烈到竟能熄灭她杀人的决意、束缚她杀人的手脚,令她自己都意料不到。
此刻夜奔,她重重踏在地上的每一脚,不止是为了逃离沐风和萤,更是对自己发狠——她恨透了自己这副样子,恨透了对每件事的无能为力,恨透了只能在他人的保护下存活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从前?难道她只能等到李鲜百年后自己老死?难道她剩下无尽的时间,都要在蹉跎中度过?
她不肯停下脚步,是对自己的不甘和不解,也是对自己的惩罚,惩罚她让自己陷入如今的境遇。
三个时辰后,她跑出了两座城,一路向北,跋山涉水进了一个偏僻的山村。
深秋的天,在这个时辰仍未亮开,星辰还悬于山顶,满天的星光只照着乌缇娜一人。
她跑到再也跑不动,也不肯停下脚步。脚上的鞋早已被跑烂,丢在了不知何处。她光着脚踩在山间草地的薄雪上,两条腿彼此拖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突然心脏剧烈收缩,她急喘不止,才想起被魂魔击中的伤根本没好,体力透支之后,伤势就复发了
剧痛袭来,她伸手往黑暗中摸索,抓住了一堵篱笆墙上的篱笆,撑起身子,用力按住心口,还是要往前挪动。一步,两步,三步……哪怕能多走一步,哪怕能将流逝的时间夺下一刻,她也不算是完全的废人……
第十步,她左脚在前,右脚怎么也拖不上去,视野模糊之后,毫无防备地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三个时辰前,萤跑进赵雪晴的房间将沐风拉出门,告诉他乌缇娜的失踪。
沐风一惊,开启心目将整个书院上上下下找了一遍,都不见人影。赵雪晴听得动静,抱着小狐狸出门,问他:“她为何离开?”
沐风叹道:“我和她原本是敌人她至今不能信任我。”
“或许并非如此”赵雪晴低头神伤,“我被附身时做的事,我全部记得。若她不信任你,就不会与你联手救我。若在她眼中,你还是她的敌人,方才的情况,你的出现于她而言就太过危险”
“沐风,她会离开,许是因为她想逃离你我。”萤缓缓道,“如你所言,她是个骄傲的人。她不能忍受的不是死亡,而是活在别人的保护之下。”
“可是她需要!魂魔随时会再度出现,神魔两界也随时会找到她,到时候她怎么办?”沐风说着,已将心目的视野扩大,往全城搜寻。
“她需不需要,和她想不想要,是两回事。”
萤的这句话让沐风维持心目的法力渐渐收敛。心目即将闭合时,他看到了夜幕下狂奔的乌缇娜……
她是真的在逃跑,宁愿投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也要逃离他创造的安全,像是逃离她最恐惧的东西。她恐惧的竟是他的保护。
乌缇娜需要他的保护,但她一点都不想要,以一种完全的拒绝,来面对满心思都是她的他。
她心底究竟有没有一寸柔软的地方?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一缕能牵连着他?
“罢了”沐风黯然自语,转身对赵雪晴点头致意,“雪晴姑娘,在下先告辞了”
赵雪晴放下小狐狸,深揖一躬,“小女谢风神大人救命之恩风神大人若是能再见到乌缇娜,请代小女告诉她,小女感念她为我做的一切。我相信她今晚的话,也相信从前种种,并非全然是她的伪装”
沐风笑着点点头,与萤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赵雪晴低头对地上的小狐狸道:“你原本该是什么样?”
小狐狸全身亮起金光,金光化作人形,琉南从金光中现身。
“原来你长这样,现在我看清楚了。”雪晴展开笑颜,“仔细看看,你也并不吓人,反倒挺好看。”
“保护你的人始终不是我”琉南垂头黯然,“我的存在有何意义”
“从今往后就可以是了。”赵雪晴捧起他的脸,温柔的花容暖化了月光,“毕竟只有你,自始自终在我身旁”
沐风走在渺无人烟的郊外,萤跟在他身后。
沐风转头:“你已经自由了,为何不离开?”
“你呢?你比我更早获得自由。”
沐风止步,“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你还是想知道乌缇娜在哪里,对吗?”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她,但若因此就贸然将她带回来,对她太不公平……但若完全不知她的所在,我又难心安……”沐风闭目凝神,于空中点开一个方形。他心目所见,即现其中。
三个时辰,他们看着乌缇娜跑过了两座城池,一路跑进了深山,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外。
天将亮时,那户人家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刚出篱笆墙,即见倒在地上的女人。意外之余,他们久唤不醒,那老叟就让那少年将她背起,背进屋中。
从此这黄土堆墙,茅草为顶的贫农家中,多了一个躺在里屋的陌生的女子。
整整七天七夜,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动静,不饮不食,唯闭目沉眠,虽呼吸稳定,却无法唤醒。
七日后的清晨,是雪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照进里屋,照在乌缇娜的双眼,她眼皮微动,逐渐睁开,不由得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阳光来自床头的窗外,将这间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这是一间及其简陋的卧室,黄泥糊的墙,寒气进入屋里就出不去。一个陈旧的衣柜立在墙角,对着两三步之远的床,床有多宽,这屋子就有多宽。然而这床也不过勉强多出一人的位置。乌缇娜在右侧,左侧放着另一个枕头,寒衾薄褥,却只有一套。
乌缇娜尚未完全清醒,即闻得窗外吵闹非常。
“老陆头,你可知你已欠了我家多少租子?”一个肥头大耳,锦衣貂裘的胖子站在七八个劲装打手前,叫嚣着。
“钱老爷,上半年我家刚交的租子”老叟跪在雪地上,身后跪着一个老媪,和年轻的一男一女。
“那是你去年欠下的这租子滚了那么些时日,连本带利都不止你还的那些屁\数!何况今年的租子你还拖着!”
老叟颤颤巍巍磕头:“钱老爷可能宽些时日?今年霜下得早,收成不利啊”
乌缇娜伏在窗台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个所以然。
这户人家姓陆,这对老夫老妻是这村子里的农民,老叟陆春,老媪于氏,育有一双儿女,哥哥陆远十九岁,妹妹陆苑十五岁。他们在那肥头大耳的钱姓地主钱保容名下做佃户。今年收成不好,地租已然欠下,再加上钱保容口中所言他们去年“连本带利”在拖欠的时间里滚出的,他们欠下的债已然堆积成山。
“老陆头,你若实在还不起,不如滚出青芜村!当年你们一家初来乍到,是谁给你们一碗饭吃?不想竟养了一窝白眼狼,光吃饭不干活!你去打听打听,青芜村有哪个佃农拖租子拖到你家这个份儿上?!还有脸赖在这儿!”
“钱老爷说得是。我们我们对不住您,我们没脸再住在这儿,现在就走!现在就离开村子!”陆春佝偻着身子缓缓站起。
陆远见状,忿道,“爹,这地方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落脚处!怎么能”
“住口!”陆春弯腰靠近他,小声道,“起来,走!”
陆远身旁的妹妹听得这话,突然跳起来,满院子跑着拍手叫着:“好哎!好哎!不用跪了!不用跪了!玩儿去咯!”
陆远赶忙跑去将她拉住,捂住她的嘴。
“站住!”钱保容叫住他,对陆春道,“你们人可以走,但租子还得还!”
陆春道:“我这满屋子家当,都是钱老爷您的了”
“我要你那一屋子破烂做什么!”钱保容怒道,“既然你们没钱,就拿人来还!”
钱保容向身后的打手使了个颜色,其中一个打手就从人群中走出,猝不及防拉过还在欢笑的陆苑。
“你干什么!”陆远冲过去拽住陆苑,却被另一个打手拗过手臂按到地上。
老媪于氏连连磕头:“钱老爷!我愿为您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求您放了我闺女!她才不过十五岁,人又痴傻,老爷您抓她去也无用啊!”
抓着陆苑的打手不怀好意地笑了:“痴傻怕什么?老爷要的又不是她的脑子。”
钱保容哈哈大笑:“陆老头,能结我这门亲家,你当拜天拜地铭感五内才对。整个村子谁有此等福分?”
陆春再度跪下,流着泪道:“钱老爷!您拿我这条老命抵租子吧!你一刀劈了我,莫要抓我女儿!那天高的租子,我们实在还不上啊——!”
陆苑见父亲哭着伏在地上,似也意识到什么,哭喊着要挣脱束缚。
那打手自然不会放过她,将她双腕牢牢制在背后。谁知她一感不适,即刻激烈挣扎,拼命甩动上身,疯子一般大吼大叫,突然一脚踩在打手靴子上。那打手吃痛,没了耐性,将她扭过身,一巴掌狠狠扇出,将她整个人扇了出去。
“小苑——!”陆远惊呼。
她一个趔趄,行将仰面跌倒时,背后却倚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被那人牢牢扶住。
这高大的身影就是乌缇娜。她一袭水蓝长裙,笔挺地立在雪地中,长发流水般披下,无髻无饰,却超脱凡俗。
于氏第一个反应过来,扑过去将女儿紧紧搂进怀中,痛哭流涕,再不肯撒手。
“放了他们。”乌缇娜对钱保容道。
“你是谁?”钱保容见她美丽的容貌,连语气都非比寻常地和气。
“不关你事。放人。”
“小妮子口气不小。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怕死的”他竟将手伸向乌缇娜的脸,想触碰这罕见的美貌。
乌缇娜冷笑一声,只手抓住他刚伸到一半的肥圆手腕。
钱保容发了狠,却怎么都挣脱不掉,索性赖皮起来,“小妮子可是想跟我回去?不想你竟比我还着急。”
乌缇娜轻笑,“你当真是我见过最不想要命的人类。”
说罢十指一用力,她手中的肥圆手腕“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钱保容在乌缇娜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右手耷拉在手腕的尽头,被他轻轻握着。他整个人疼得跌到地上,对一众打手喝道,“把她拿下!”
那七八个人虽见识了她只手折断手腕的功夫,却仍当她是个会点功夫的普通女人,毕竟他们的主子除了有钱,没半点能耐,但他们可都是江湖上历练出来的。
直到乌缇娜展动身形,他们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七八个人,几乎同时倒地。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如何出的手,每个人都只听得耳边源源不断地传来骨折声,片刻之后那声响就轮到自己身上
最后一个还没轮到的,是按着陆远的人。
乌缇娜跨过满地蜷缩呻\吟的人,走向他,冷冷道:“我想并你不想一试。”
那人立刻松开陆远,举起双手,颤抖着走向钱保容,“老爷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废物!”钱保容恨声连连,在地上痛不欲生。
乌缇娜走向他们,“我现在不想杀人。你们走吧。”
钱保容在搀扶下艰难地站起,他太过肥胖,连跌倒两次才站稳,气喘吁吁,“你你等着!”
“你要我等什么?”乌缇娜笑问,“等着你再带人来,再让我揍一顿?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兴趣。”
钱保容羞愤难当,跺脚对满地打手吼道:“起来!回去!”
“等等。”乌缇娜走向他,每走一步他就怕得后退一步。“这家人的事,该做个了断。我记得这样的事,你们人类总有个东西作凭证,拿来。”
“凭什么听你的?!”钱保容怒道。
“凭你被我折断的手腕,也凭你看不上他们还地租的能力。那正好,你们换人种地就是。”
“你——!”钱保容被折断的右手还耷拉着,竟又伸出左手指着乌缇娜。
自然,这手又被乌缇娜一把抓住。
“这只手也不想要了?”她真心觉得这人好笑。
钱保容无可奈何,对扶着他的人耳语几句。又听乌缇娜道:“如果你想让我开杀戒,可以试试去搬救兵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条命都不留,包括你在内”
钱保容一跺脚,“罢!去把东西取来就行!”那人小心地放开扶着他的手,往院外跑去。
晴天朗朗的院子里,比深夜还要寂静。
乌缇娜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仍攥着钱保容的左腕。地上的人纵使在她视野的死角之内,也不敢偷袭她——他们着实是被打怕了。
半晌,陆远小心翼翼地向乌缇娜走去,“姑娘”
“别过来。”乌缇娜开口,眼睛却望着远方的蓝天,“谁都别过来,以免节外生枝。”
陆家人就在各自的原地等着。只有小苑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在母亲怀里撒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一时间,她稚嫩的笑声就是这方寸院落里唯一的声响。
钱保容派去的人终于回来,果然是孤身一人,手中拿着一张印着红手印的契约,走向乌缇娜。
“与我何干?你该给谁给谁。”乌缇娜道。
那人遂将契约交给陆春。
“这是佃契!是佃契!”陆春悲喜交加,那张契约在他手中抖动不停,“多少年了,这东西简直就是噩梦!”众人围上去,看得真切,那确是在钱保容手中的那份佃契。陆春跑回屋内,须臾跑出,手中的佃契变成了两张,另一只手握着两块石头。另一张佃契是存在他手中的备份,另一只手的石头,是打火石。
“咔咔”声中,打火石火星四溅,溅至两张佃契上,火焰顿燃。陆春将燃烧的佃契丢在檐下无雪的地上,一家人看着火光熊熊,将两张纸烧成黑色的灰烬,小苑跑来在灰烬上欢腾地踩踏,那仅剩的灰烬便化为乌有,就像他们所受的所有屈辱。
乌缇娜松开钱保容左腕,一字字道:“带上你的垃圾,滚!”
钱保容悻悻走开,叫上所有打手,跌跌撞撞地离开这个院落。
乌缇娜转身面对檐下的陆家人,抱拳道:“在下以此谢过七日收留之恩,就此别过。”说罢转身就走。
“姑娘”陆远叫住她,“敢问姑娘大名!”
乌缇娜顿住脚步,旋即又迈出步伐
“姑娘!”陆远跑上去,于氏却先他一步跑到乌缇娜面前,自丛生的皱纹中展开慈祥的笑:“姑娘请留下,用过一餐之后再走吧!我们家里虽没有山珍海味,但也一定让你吃饱了再走!”
“不必。”她不肯停下脚步。
陆春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阻住她的去路,道:“姑娘,今日一事,只怕远不是烧了佃契就能完的钱保容不会善罢甘休。若他又找上门,就将置我一家于鼎镬之中这地方我们是再不能待了。但要找去处,也要准备路上的盘缠,都需要时间。只能只能厚着脸皮求姑娘你暂留些时日,待我们准备妥当”
“我又不是护身符”
“姑娘”于氏扑通跪下,陆远怎么搀都搀不起来。她老泪纵横,“姑娘,是我们厚着脸皮求你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那恶霸欺压一方,手底下个个都是高手,下手狠毒绝不留情。这几年他们手上的人命不下十条,多少次我们是看着左邻右舍的人被他们抬出来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我才看到他们落败的样子……姑娘,我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姑娘,求你留些时日,有你镇着,他才不敢造次……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老身求你了……”她哭声悲极,连连磕头。
乌缇娜将她搀起,无可奈何:“罢。左右我也没有任何去处……便留些时日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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