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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天高地阔


小小的院落回归平静,陆春和于氏又回到灶头忙活着餐饭。陆苑早已饿得直哭喊,陆远怎么都劝不住,只好带她到屋外,折断檐下的冰溜子,让她含在嘴里解馋。

        乌缇娜一直在屋外靠着墙闭眼晒太阳。

        此时此刻此方天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松泛。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布置诡计,更不必竖起每根汗毛警惕四伏的危机。

        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宝贵,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需要温暖。直到温煦的阳光照进她骨头里,蒸发她灵魂深处的寒,她才感觉自己已经身心俱疲。

        她愿意留下,不是因为老媪声泪俱下的乞求,而是因为她实在太累,太需要一段空空如也的时空。

        这对兄妹的吵闹声传进她耳朵里,她转头,见陆苑如此情状,不禁笑了出来。

        那冰溜子与她从前凝出的冰棱有颇为相似,在她手中,只会是杀人的利器。她从未想过这还可以入口,而且陆苑还咂得津津有味。

        陆苑见她看着自己,从嘴里拿出冰溜子,递给她:“姐姐吃……”

        乌缇娜一怔,她从没被人这样称呼过。

        “妹,不可无礼!”陆远赶忙将她拉开,对乌缇娜道,“姑娘莫见怪,我妹妹幼时因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便如三岁孩童,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正说着,屋里的老人已唤他们进屋吃饭。

        这里确是一个贫农之家。家主忙活一阵,也只凑出一桌子野菜和糠粥。但这些,已经是对客人的款待了。

        全家落座,陆春捧起汤碗,向着乌缇娜,“粗陋之物,怕是入不了姑娘的口。但这已是家中余下不多的珍贵口粮,满屋子中,这算是最值钱的东西了……所以老夫也只能以羹代酒,敬姑娘侠义之举、救命之恩!”

        “姑娘莫要见怪,这十里八乡,今年都是这样的光景……”于氏道。

        乌缇娜微微一笑:“无妨。”左右她不须饮食,也没有味觉。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要装装样子。

        人间的礼数,她大都懂得,便在碗里盛了一勺羹,举碗回敬了陆春,再捧回唇边。

        野菜羹才刚入口,她像被雷击般一震,遽然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姑娘怎么了?!”于氏担心地问道,唯恐自己的手艺怠慢了恩人。

        “没事……我……饮得太急,烫着了而已。”乌缇娜坐下看着碗里的残羹,面色凝重又疑云密布。

        她有味觉了。

        可为何?她虽没有法力,但仍是魔身,本不该有味觉。

        她拈起小勺又尝了一口,野菜羹散发着温热的滋味渗入舌齿间的每一根神经,她细细感受这初来乍到的体验,有些许不适,但很快适应。

        酸甜苦辣咸……她能识文断字,却不知嘴里的感觉何以命名。

        于氏见她眉头紧锁,关切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先前昏迷七日,是为何?”

        “我不记得了……”乌缇娜早料到他们会问,与其编造别的谎言,不如这般回答,不易出纰漏,“我只记得我昏迷了七日,昏迷之前的事,我通通不记得了。”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姑娘,你姓甚名谁,总该记得罢?”陆春作为一家之主,开口打破了沉寂。

        乌缇娜一笑:“我不记得……你们既唤我‘姑娘’,我便叫姑娘吧。”

        陆远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姑娘可是在说笑?”

        “不,就这么定了。天塌了我也叫这个名字。”

        晖烈城,林府。

        萤驻足于此,望着头顶硕大的匾。紧闭的大门内,是豪门望族。从前于她而言,这门内尽是天般高的人,而她是蝼蚁,是蜉蝣,只能仰人鼻息。后来林知连从这扇门内走出,在贫瘠枯索的暗夜里,渡给她星点萤火,令她不用仰望,即可看见光晕中那个灿烂的世界。而现在,她是什么?一个早已走断了人间路的幽魂,与人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他是人间至美至善,与已是异类的自己,早已隔世。

        她舍不下乌缇娜是真,不知如何面对林知连也是真。

        转身欲去时,大门吱呀开启一条缝,一个白色纶巾的少年从中钻出——林知连。

        萤一惊,四下开阔,她无处可逃,幸而面前就是一棵树,她果断飞身树上。

        她身手轻轻,只留下一阵微风吹拂树叶。林知连小心翼翼,不敢惊动不远处的家奴,双脚跨出门槛时,那阵微风恰好吹开他一身的衣袂。

        他仍是那个翩翩少年,一如初见。

        萤一手扶着树,一手捂着心口。她的心跳得发慌。那似陌生又不该陌生,似熟悉又不敢熟悉的脸和身影,就在她眼前,却咫尺天涯。

        此时夜深人静,林府的大门纵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也只见一片灯火枯尽。林知连阖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向街对面,走进唯一留存的一点烛光中。

        那是个馄饨摊。摊主正在收摊,即将吹灭桌上的油灯时,林知连却护住了那暖光。这个一身锦衣的豪门少爷,竟央求着摊主卖给他最后一碗馄饨。

        摊主拗不过他,无奈笑道:“罢,罢!左右每个月的今天你都要来上一碗。今天也是例行公事吧?”

        林知连哂道:“今日府中事务繁忙,不巧来得晚了些。再说,什么例行公事,我就不能是舍不下老人家您的手艺吗?”

        “真是舍不下我的手艺就该早点儿来,或者明早再来,左右我都在这儿。你这分明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为着一件与我这锅馄饨有关系又没关系的事儿,但绝不是为了口腹之欲”摊主一面与他说笑,一面往滚水中下了七八个馄饨。冲天的热气氤氲了油灯的光,他的轮廓如画般映在那光中。

        林知连很快吃完馄饨,付完钱和摊主寒暄了几句,便往回走去。

        萤在树梢,努力记下他的每一个声音。她的岁月漫漫无尽,容貌难忘,但她怕声音会脑海中随波逐流而去。

        她聚精会神于林知连,甚至不知眼泪什么时候滑落眼眶。

        恰逢林知连行至树下,她的泪从天而降,落在他脸颊。

        :他止步,疑惑抬头,树上已一无所有,唯余枝叶簌簌。“下雨了?”而天空寂寞无声,他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开门入府。

        萤从拐角处走出。大门封闭如故。

        今日十五,正是她初遇林知连的日子。那日她遇到了人世间最好的人,与他尝过人世间最美味的馄饨。林知连每月今日都有此行,就如一个仪式,难道是为了纪念她?乌缇娜真的没有抹除他的记忆,他仍记得她,仍想念她,仍在从前的时光中守候着她。

        她正泪眼阑珊,忽闻身后寒风阵阵,凄凄之声似从幽冥吹来。

        两个人高马大的鬼神已凛凛然站在她身后,一人手执勾牒,一人手提摄魂链。摄魂链形似铁索,头端勾连镰刀,在月色下寒光四射。

        萤冷眼看着他们。

        二鬼神异口同声:“大胆游魂!我们追捕你已多时,还不就范!”

        “你们做梦!我就是魂飞魄散也绝不跟你们走!”萤不由分说,抡出流星锤往他二人身上砸去。

        二鬼神自是闪避自如,但萤要的就是这闪避的间隙,供她遁形于夜幕之中。

        他们煞是诧异,这幽魂数月之前从他们手下逃脱时,还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如今却截然不同。

        萤现身于城外远郊,她的遁形之术跑不了太远,这个距离已是极限。一落地,即刻飞奔,望能借由脚力跑得远些,再远些。但没跑出半里,那二鬼神又至跟前。

        执牒者大怒,声如洪钟:“我们既已找到你,怎会由你再逃走?从前你有法力高强之人护着,我们近身不得,如今却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正说着,提链者已先发制人,手中镰刀旋飞而出。

        萤再出流星锤,打飞镰刀,下一招起势之际,却被手执勾牒者以神术镇住身躯,动弹不得。

        提链者深知此等武器断不能近战,遂扑将过去制她双腕于背后,把她脸朝下按倒在地。

        “放开我——!”萤痛苦地挣扎,声嘶力竭,不甘的眼泪落进土里,消失无踪。

        她不甘的不是战败,而是就这样万事皆休。纵然不能留在林知连身边,至少也留给她一个与他身处同一个人世间的慰藉。

        摄魂链上,镰刀森白似月牙,高高升起,无情落下

        她绝望地闭上眼

        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她睁开眼,方觉已能动弹,起身一看,二鬼神背对她单膝跪着。他们跪的人,正是沐风!

        摄魂链已在沐风手中,他将它一把扔在地上,寒铁森森,铿锵作响,一如他此时的目光和语声:“你们哪里来的胆子,敢动我的手下?!”

        执牒者瑟瑟发抖,“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她竟是风神大人您的部下!可可风神大人您怎么会有一个幽鬼部下?”

        “数月前我派我的剑灵下凡办事,他见她天资难得,便带回神界入我麾下。尔等小小勾役,怎识得剑灵冀翼?又怎知我麾下本就集结八方精英,并非只有神族!尔等险些伤及我麾下之人,还有何颜面在此追根究底?!”

        二人叩首连连,异口同声:“小的知错!风神大人恕罪!”

        沐风沉声道:“滚!”

        二人再不敢出声,即刻遁形。

        萤走向沐风,道:“他们不会再来找我了吗?”

        “所幸,勾役鬼神在冥府算是小人物,对神魔两界的事所知不多,这才信了我的话。但这谎言能撑得多久,我也不知。”

        萤与他已别七日。他七日毫无讯息,今日却能及时赶到救她于水火之中,令她不免意外,“一别七日,你去了哪里?又怎知我在此处?”

        “这七日,我都在救灾。我时刻运转心目,你身处何方,我都知晓。”

        “救灾?”

        “晖烈城多数土地皆为皇宫禁城,所余耕地本就不多,今年光景不佳,收成不利,多数粮食还都征入皇宫,远郊各个村落已是饿殍遍野。但宫中仍从临近的城池调取更多粮食,致使饥荒成蔓延之势”

        萤愤愤不平。说起皇宫,她总能想到害她身亡的罪魁祸首,李鲜。“狗皇帝!人人得而诛之!你何不杀了他?一了百了!”

        “一者,杀了他,国将不国,战争必起,生灵涂炭。你忘了吗,当初我阻止乌缇娜杀李鲜,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二者,神界有律例,严禁神族之人过度干预人间事务。我们下凡助人,也须点到为止,不能暴露身份,以免破坏三界运转的秩序。”

        说起神界,萤又是忧虑:“你不回神界,真的没问题吗?”

        “若回神界,就再难下凡。且神凡两界一年的时差,转瞬间,人世风云巨变。乌缇娜随时可能被伏击,我既辛苦救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去受死?且芦苇荡中一战,乌缇娜杀了不少得力的魔界主将。魔界的元气一时还难以恢复,若此时进攻神界,无异于自取灭亡。所以暂时我还不必担心神界的安危。只是”

        “只是木神必然到处找你,对吗?”

        “琉璃能带神界的兵将下凡,神界定然已知我还活着。只是我们不停变换位置,神界又与人间有一年的时差,所以他们一直找不到我们但我希望我师父能稍微安心”沐风望着苍穹月色。一轮圆月爬上山头,深深的愧疚却下心头。“师父,徒儿不孝”

        他提起他的师父,萤就想起了她自己的,“你方才说你始终开着心目。那你知道我师父现在在哪吗?”

        “她在两城之外的青芜村,一个农户家里。”

        青芜村,陆家。

        乌缇娜躺在里屋的床上,陆苑在她身旁沉沉地睡着。这个房间本是陆苑和陆远的,她来了之后,陆远便移去了父母房中。过去七日,她都和陆苑宿在一起。

        她本就不需睡眠,先前因伤势复发,昏睡了七日,眼下便再也睡不着,就起身盘坐,闭目凝神,尝试感知现在的身体状况。

        这一感知,她惊讶地发现,纵停药七日,她的创口却仍在恢复,眼下已接近愈合。心神若再往丹田深处探索,则可察觉一个滚烫的漩涡,联通全身经络,源源不断地输送热力。热力行至创口所在的经络,又旋成一个个小漩涡,日夜不停地运转,这才使她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仍能康复。她尝试着调出那神奇的热力,想一看究竟,却是徒劳。

        她终于知道那热力是什么。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混元石之力。她重伤之后,混元石仍未定形,还在她的经络中不停流转,悄然维持她的性命。这七日停药,它便发挥更多效力以疗愈她的创口。

        隐隐约约,她觉察丹田的漩涡中心之下,压着另一种力量,与漩涡本身的滚烫不同,那是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她万分熟悉,正是她自己原本的法力!

        这法力自然也调不出,但证明了沐风所言非虚,她的法力并非溃散,而是被混元石闭锁于体内!

        虽然还不能施法,虽然她又有新的疑惑:混元石本是外来之物,如何能够与她的身体配合得天衣无缝,重伤时吊住命,停药时生疗效,她原本的法力还能听话地被它锁住?

        但无论如何,与自己的力量阔别重逢,还是令她惊喜万分。往日暗沉,如今终于点亮一星希望。千里之行,起点终现脚下。

        她尚聚精会神,突然感觉盘着的腿上压来了重物,激起她本能的防御,她骤然睁眼出手,朝那重物一掌劈去,却发现那不是它物,而是睡成横向的陆苑,不知何时已将整条腿架到她身上。

        她这一掌下去,陆苑必死无疑。千钧一发之际,她知收力已来不及,只好借势将整个身子倾出去,使手掌偏离方向,但余力还是将陆苑推了出去,头磕在床沿。

        房间里立刻响起陆苑的嚎啕大哭。

        陆远安定好被惊醒的父母,即刻跑入她房中。

        只见陆苑手舞足蹈,像只翻过身的螃蟹,在床尾哭闹不止。

        乌缇娜纵有一万年道行,遇到这样的哭闹竟也束手无策,一时愣住。

        陆远扶起妹妹,见她头上肿了个包,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乌缇娜叹声道:“是我她将腿横到我身上,我一激灵,不小心将她推了出去”

        陆远苦笑:“这也难怪你,我这妹妹从小就这毛病。你是习武之人,会有如此反应太正常了。我这就带她去爹娘房中。”

        乌缇娜摆手,“不必,左右我也睡不着了。让她待在这儿吧。你好生照顾她,我去外头透透气。”

        她刚走出大门,陆远也跟了出来,手腕上披挂着她妹妹的长袄。他将那长袄递给她,道:“姑娘若不见弃,请披上这衣裳。我虽不知姑娘先前为何昏迷,但如今天寒地冻,姑娘不论何种伤病,都不该受寒才是。”

        乌缇娜道:“不必,还给她吧。”

        “她在屋里,又在床上,有被褥,不必担心。”

        “我真的不冷”她还没说完,屋里又传来哭声。

        陆远无暇他顾,将长袄匆匆塞给她,跑回屋中。

        乌缇娜看着手中干净的长袄,对比自己身上已有了斑点污渍。

        这身水蓝色衣裙是萤为她变出的,穿了这么些时日,随她风尘仆仆地跑过两座城池,还倒在地上许久,自然不再洁净。若在从前,她略施小术,就能换一套衣衫。但如今,再小的事,她都必须像个凡人一样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完成。

        飘雪又至,落在她发梢肩头,她从肩上抹出一指的雪,放入口中。冰凉纯净,却没什么味道。她咬破指尖,任雪水与血液一起流入口中,才尝得一点咸腥的滋味。她不识得这滋味,唯余惊异,原来充斥在她整个身体里的,竟是这样的东西。她活了一万年,竟连自己身体里流着这般味道的东西,都不知道。连区区人类对自身的了解,都比她容易和全面。

        拥有味觉,令她疑惑,也令她多了一重生命的体验,天地仿佛有了新的色彩。从前随时可以飞身上云霄,遁形千里外的日子,她视天地为无物,因为天高地阔她随时可以征服。而此刻脚踏大地,她仰望雪飘来的方向,方知天之高,地之广,她竟如此渺小。

        人类比她更加渺小,却可以无所畏惧地活着,用并不漫长的时光,聚沙成山,滴水成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灿烂文明。他们也在征服天与地,他们的力量是什么?

        不知不觉,雪渐停,天渐亮。初升日头的红光从天地交际处迸发,将一片云海晕染成红色波涛的海洋,须臾变换成金色,从云端照出,照得山河,农田,房屋……皆镶上金边。金光落到乌缇娜身上,勾勒出她高大却优美的身段,披散全身的长如流水的头发,清秀而英气的面容,都有了金光闪闪的轮廓。

        陆远透过陆苑屋里的窗,看得痴了。她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一身脱俗的气韵,完全不似这世间的人。他不识院中之人是魔,不识那份脱俗是一万年血雨腥风磨砺出的遗珠,一瞬以为她是天降的神女,由上苍派来拯救他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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