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失控

初昭是被一阵琴声吵醒的。

        意识穿行于枯木野火的缝隙间，有模糊的身影消失又出现，暴虐的情绪此起彼伏，一边推着她前进，一边又拉扯着她走不动，她困在一场血色连天中，这让她想起多年之前自灵蛊山苏醒时的感受，同样是这般被紧紧束缚的窒息，和如何挣扎都不能逃出的无力。

        像鬼压床，一时升起的想法像个玩笑，意识在天上地下游荡，无由来的烦躁催促着她去行动，她越想去弄清，脑子里就越混沌不清，就在耐心将要告罄，而她恨不得将一切撕碎时，琴声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出现在耳畔。

        她发誓那是她听过最糟糕的琴音。

        除了呕哑嘲哳难为听，初昭找不到更加合适的形容，但那琴的音色极好，好到她一听到整个人都被那股琴声吸引去，琴音似乎有一股魔力，抚平她心头的焦虑，带来一阵清凉的味道。

        于是演奏者低劣的手法更加鲜明突出。

        弹琴的人大概根本就不会弹琴，他只是试图把琴丝弄出响声，时轻时重不说，断断续续对初昭这种耳朵敏感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我说，哪怕我得罪了你，也不必用这种难听的噪音来虐待我的耳朵吧。”

        初昭忍无可忍脱口而出，在她抱怨落下同时，琴音也一并停下。寂静降临此片空间，空气瞬间凝滞起来，像是一层阴云压在并不大的空间之内，但很快，压力又像出现一般迅速消失。

        “听不惯滚出去。”

        对方并没有惯着她的想法，低沉回应毫不客气，初昭本能循声望去，抬眼就被一片金灿灿惊到，原本要说的话也变了调，“你对自己……等等，你是谁？”

        刚醒来的嗓音还带着浑噩的粘连感，却在发觉陌生人存在后陡然加上了警惕，初昭迎面撞上不远处金甲男子扔过来的冷冷一眼，那一眼生生让她看出对方想把身前弦琴砸到她头上的意味。

        迷离的意识彻底清醒。

        她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抬头看了眼对面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冷笑的“陌生人”，又低头看清自己身上胡乱披着的被褥，几秒钟后终于清楚现状。

        “罗喉？”

        她艰难发声，对面一身金甲好似当即就能奔赴战场的男人收回按在琴弦上的手，立在琴架前负手不语，红色的瞳眸中清楚映出她的模样。

        “我又没见过你黑袍下面的样子，认不出是件很正常的事。”初昭深吸口气，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道。

        “八音辨声没见你听错过。”罗喉冷冷道。

        没见过他面具下的真容但总听过他声音，以她音感能听出琴音不佳认不出他声音，合在一块怨不得罗喉当场给她甩脸子。

        初昭从被子里抬起头，嘟囔道：“……小气鬼。”

        说个实话招你惹你了。

        罗喉冷笑出声，能把小儿吓哭的压力落在初昭身上全然被她当空气无视，两个人就这样把昏迷之前的剑拔弩张延续到了此刻，但明显气氛与之前有所不同。

        没谁知道，在她气息变化的一刻，专心挑动琴弦的罗喉同样呼吸一乱，如果长离的琴声无法克制邪天御武的怨念，无法唤回他想见的人，他并不介意让“她”永远沉眠下去。

        ……就这表现还不如一直睡下去。

        似乎读懂罗喉复杂心情，初昭冷哼一声，放弃跟他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视，身子往后一倒靠上床栏，她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观察周围环境，只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皮肤下是道道鼓起又萎缩后留下的隐约赤痕，反复翻看后蒙在自己眼睛上，现场又一次沉入安静，而她在良久静寂后飘出一句幽幽冷语，将刚舒缓的氛围又浇上一桶热油，“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抬头，深亮的目光投向因这句话面色转晴为阴的某位，没给罗喉开口的机会，她也没有另结误会的想法，事实上她很冷静很清醒，她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清楚明白自己身体被短暂占据的事实，更清楚罗喉用琴声将她从混沌中拉出，让她意识重新复苏的帮助。

        她什么都明白，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在感知到体内滚烫的真气，空荡荡难以寻觅时，在某一刻试图起身失败，意识到被虚弱代替的痛苦消失时，在明白罗喉做了什么之后。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一边是意识被篡夺、身体被占据，某一日成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怪物，被他人操纵做出不愿做之事，一边是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连站起身的力量都没有，只能任由别人生杀而无力改变……如果未来面临这两种可能，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她的声音一开始还在努力克制情绪，可慢慢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激荡的情绪牵动伤口，她捂着嘴咳了几声，掌心是一滩鲜红如梅花绽放。

        疼痛让她变了脸色，可那双眼被鲜血染得更加红艳可怖，她攥紧了手里的鲜血，指尖深深嵌入，嘴角掀起嘲讽，“该佩服你的反应果断吗，在我控制不住力量之前，你先将他们彻底封禁。如果不是因为邪天御武的力量已经深入骨髓，强行拔出会要了我的性命，你估计会恨不得把它在我体内铲除地干干净净清除。别用那种你不明白的眼神看我，我清楚，我都明白，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邪天御武在我体内的伤害，我怎么没有意识到怨念的存在，可就算是毒药，在结束一切之前，我也会甘之如饴地咽下。”

        “我就是在寻死又如何，可你连让我选择死亡的机会都不给我。”

        “罗喉，你既然已经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复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乱我的安排！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讨厌云曦月、讨厌那无法摆脱的过去吗，他们就像罗网，我就像困在其中的鸟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你们已经死了，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纠缠不休！”

        她捂着嘴唇，咳嗽声和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她的胸口剧烈喘息着，罗喉刚要伸手，就被她狠戾的目光制止。

        并非是因为畏惧，而是其中鲜明的抗拒，罗喉不欲再刺激她，可面对她的声声控诉，他给出的回应只能是沉默。

        从当年至今日，面对她时，罗喉似乎总是在沉默。

        这让初昭心火莫名而起。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罗喉，还是你认为我这样歇斯里地像个疯子。我知道你没想过伤害我，我也知道你对我心存善意，你不想变成这样，我更不想对你恶言相向，不想和你争吵，我不停地告诉我自己要冷静，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你明白吗？我以为我的态度足够明确，我的生死与你无关，过去可能有关系，可是现在没有，过去几百年都没有，无论你是愧疚还是抱歉，都已经过去了可以吗！这几百年来我们再无交集，我被人追杀九生一死的时候没有你，我命悬一线生死不知的时候没有你，我陷入魔城几欲自戕的时候没有你，我遇伏杀被迫入魔的时候没有你，我被死神算计亲眼见它断裂的时候没有你，我以血肉作补甘愿赴死的时候没有你，我这一路顺遂坎坷行来都没有你，你又凭什么在我决定尘埃落幕之时这么固执地不讲道理地阻止我！你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的意志对你来说就是脚下的尘埃一样任意践踏吗，让我安静地去死对你来说就那么不被理解吗？”

        初昭的声音已经彻底陷入嘶哑，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鲜血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精神恍惚就要当场晕过去。

        “铮——”

        一双手重新按住琴弦，长离发出清越一鸣，将纷扰一息扫去，他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承认她的话没错。

        因此他从琴架上抱起长离，小心放到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头与她充满戾气的目光对视，后者清楚看到罗喉眼中掩饰不住的疲倦。

        在她因邪天御武而精神崩溃之时，这个人同样承受着无法言明的痛苦，可他将一切情绪用冷漠的沉默掩埋，将她的失控与怨愤全部接纳，再次望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半分责怪。

        初昭整个人痛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罗喉伸手点在她的穴位上，痛苦和意识一齐逐渐远去，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番冷冽又高傲的回应。

        “你说得没错，弱者没有资格被正视意志。”

        “长离能助你压制怨念，平复情绪，当你能将他彻底控制，我自然会解开禁制放你自由。”

        “云间烟火是你的地方，常年有阵法保护，你可以在这里安心修养。”

        “至于死神与邪天御武，我自会与他们清算仇怨。”

        在意识彻底朦胧之前，初昭感受到一只附着茧子的手拉起她的手腕，控制着力度掰开她的手指，露出里面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的掌心。

        “握刀的手，留下疤痕会不好看。”

        这句话似乎比刚才的冷漠多了几分温度，初昭用剩余力量狠狠咬住嘴唇，勉强拉起一点清醒。

        可她看到的只有一个背影，在背影迈出房间之刻，她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讽刺的话。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为什么还自信能够承担起别人的生死呢？”

        初昭从不刻薄，可她总是明白如何能把刀刃捅进别人心窝子里。

        罗喉站在门口，室内室外阴阳相隔，他半边身子落在阳光下，半边陷在阴影中，脸色混沌不清。

        身后再无声音传来，呼吸也证明她已经彻底陷入昏迷，罗喉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出口，而是径直迈下台阶，大步流星向着屋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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