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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夜幕


“余…誓以至诚,”孙无忌固执地念着,“恪遵…国家法令…”听到他背诵起警察就职誓词,杨正不禁悲从中来,倏地激动的红了眼眶。

“别再说了!”杨正的声音与沾满鲜血的手同样在颤抖。

他确信这其中必有黑幕,却没料到这股势力行径会如此乖张狠戾:在他们眼皮底下驱使李忠服毒自尽;又强行将陈若梅押赴处决,作为幕后主使人的代罪羔羊。

他更没想到,连试图阻拦的高阶警务人员—孙无忌也会惨遭毒手。

孙无忌的脸颊与脖子都爆起青筋,像是用尽了全力:“尽…尽忠职守,报…效…国…国家…”尚未说完自己的信念,便断了气,撒下双手,不再动弹。

满腔的热血不再沸腾。

那双曾经如此生气蓬勃、威武慑人的眼神,如今只是木然的看着远方。

“无忌!”杨正激动地摇晃他肩膀,想将他叫醒:“孙无忌啊!”无忌执法多年,一直是位以性命拼博、追寻真理的警察;更是一名行得起、坐得正的堂堂男子汉。

杨正眼看自己多年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却不得善终,便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不禁悲愤地喊道:“这还有正义吗!还有天理吗!”他还来不及自哀恸之中抽离,陈若梅的厉声尖叫便将他的思绪全部扯了回来。

“啊—”她扯着喉咙哀嚎着,声音早已叫到沙哑。

“冤枉啊!我没杀人!我是无辜的!”

杨正抬头看向陈若梅。

此时被铐上手铐、脚镣的她,被两名高壮、面色冷峻的法警架到户外刑场的土丘上,不死心地拼命挣扎、嚎叫。

像是打进了棉絮里,通通消了力似的,不论她再怎么奋力击打、拉扯那两名男子,他们就是不痛不痒、纹风不动。

那两位男人虽穿着法警的制服,脸孔却很陌生,办案经验丰富的杨正从没看过他们。

同时,杨正也注意到,刑场边的侧门外,已经有辆葬仪社的黑色面包车在等待着。

又一声枪响,杨正在听到的同时,胸口感到一阵冰霜般的寒凉。

很快地,肺部像是被火把捅穿一般,变得刺痛又灼热,令他痛得喘不过气。

陈若梅的尖叫声回荡在刑场之中,声音既凌厉又悲凉。

杨正面朝刑场的土丘,倒在孙无忌的躯体之上。

临死前的最后画面,是她浑身遭鞭笞的如同浴血般的斑斑伤痕和披头凌乱的长发。

那苍白的面容,因对着自己悲鸣而显得扭曲。

原本陈若梅以为小环也会被屈打成招,这下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当她被押上车、送到刑场,亲眼目睹两个负责侦调陈家断头血案的承办人被如此冷酷地枪决,便登时万念俱灰。

都死了…没有人可以救我了…她绝望地想。

她止住了声,不再哀叫,也不再挣扎。

法警先是解开她的手铐,再发力踢向她的双膝后方,她吃痛跪了下来,任由他们以绳索将双手、双脚绑缚于背后。

陈若梅望着杨正与孙无忌的尸体,心中的惊慌、无助、委屈,在一瞬间转成了剧烈而纯粹的愤怒。

“真不甘心…”她小声说道,“我不甘心…”

她仰起头,怨恨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对准她的枪口,眨也不眨,眼里尽是狂乱与炙热。

“我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谁也躲不了!”她嘴角扯出一丝恶毒的笑意,散发着阴森的寒气。

“等着我…”今夜的第三声枪响,与远处随之传来的狗叫声,接连划破寂静。

土丘上的长发女子向右边倒卧下来。

其杏眼圆睁、七孔流血,面目极为狰狞、骇人。

鲜血很快便染红她的胸襟,将那块土地再次绘成一片赭红。

此时,夜空突然乌云聚拢,掩星遮月,阵阵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过。

顷刻间,刑场变得异常冷冽。

风中不时传来若有似无的阴冷笑声,听得令人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张芷自医院回到家时,天色已黑。

厅堂前的晒谷场上,一个穿着胖嘟嘟棉袄的孩童,正从一位穿着旗袍、裹着毛毯、梳着发髻的中年女子怀里,朝另一头身着灰色中山装的壮年男人,使劲的迈开步伐,一颠一簸地走去。

张芷一见,原本疲倦、忧郁的脸蛋上,立时闪出母性的光辉。

“小芷!快来看!”婆婆欢喜地唤着她。

“玄白会走路啦!”

杨玄白注意到母亲,圆滚滚的双眼马上弯成两弧弦月。

“妈妈!”他对其灿笑,毫不犹豫地朝她冲了过去。

就在他一个脚步没踏稳,即将扑倒的剎那,提着大包、小包的张芷实时接住了他。

没摔着的玄白,只是窝在张芷的怀里,闭着眼,满足地微笑,神情无惧。

倒是公婆二人倒抽了一口气,为他捏把冷汗。

儿子学会走路了。

张芷见他冻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冷,感到一阵骄傲又一阵心疼。

她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喜讯告诉丈夫。

但一想到他,心里又再度惴惴不安。

“这几天辛苦你了。”公公对张芷说,伸手提走一大袋的用品。

“没什么。谢谢公公、婆婆帮忙照顾玄白。”张芷淡淡笑道。

“开玩笑!说什么照顾、不照顾!是宝贝孙子呢!”公公挥挥手。

“就是说啊!”婆婆扶她起身。

“还没吃饭吧?”张芷习惯性的抱起玄白,跟着公婆一同朝吃饭间走去。

婆婆回头见状,便也好心地将她手上提的袋子接过去。

晚饭过后,张芷哄玄白入睡,便来到客厅,如往常一般,为大家泡起舒压安眠的枸杞菊花茶。

那个年代,没有太多提供娱乐的媒体,也不是每户都有电视。

大部份的人家,消息来源不是来自报纸、邻里广播、街谈巷语;便是仰赖收音机,聆听电台的即时消息。

这不,公公正聆听着收音机;婆婆则打着红色毛线,打算给金孙织个带球小帽。

“小芷啊,阿正怎么样啊?医生说什么没有?”婆婆问道。

这问题在杨正入院之后,变成了惯例。

婆婆每天都会在饭后问起他的身体状况。

张芷还来不及回答,就先听到一阵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亲爱的听众朋友,晚安!现在为您实时插播一则最新消息…”

婆媳转头一望,原来是公公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

她们一听到播报员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就知道公公正在收听的是中央电台的晚间新闻。

“…震惊社会、轰动全岛的陈府灭门血案,已于今日晚间七点零三分宣告全案侦结…”

双手捧着热茶的张芷,闻此讯便露出一抹笑容,感到十分宽慰。

心想丈夫这阵子的辛劳总算有了成果。

“杀手—李忠在警方全力追缉之下,自知难逃制裁,于稍早前畏罪自杀。而重金买凶  杀人的陈若梅,落网之后当即认罪。在罪证确凿之下,为显法理正义、安定社会秩序,法院决议即刻行刑。而主使人陈若梅已于今日晚间八点二十七分伏法…”

“真想不到啊…居然是自家人干的…”公公感慨地说。

“就是说啊!”婆婆哼了声。

“谁想得到呢!”

这次,街坊邻居都猜错了。人家都说断掌命硬,可如今陈若梅却被枪决了。张芷心想。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呼吁民众,千万不要以身试法。同时,”播报员继续口条清晰地说,“原承办此案的杨正检察官与孙无忌警官,因涉嫌通匪且拒绝配合调查,已暂时解除两人职务。在检调单位抽丝剥茧之下,发现两人的确将机要资料泄漏给匪谍,通敌叛国,罪行重大。为整肃执法人员,警备总部在稍早前以叛国罪将其就地枪决,以儆效尤。我们也在此呼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各界若发现可疑人士,请务必尽快向军警单位举发…”

张芷手中的空茶杯剎时摔落地面,碎瓷飞溅而出,却无人闪躲。

三人一听到“叛国”二字,脑袋便犹如遭炮火袭击,轰地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后续的播报内容,他们几乎都听不进去。

就地枪决!张芷感到一阵晕眩,难以置信耳朵所闻。

公公如遭雷击般,身子剧烈抖动,喊道:“叛国!”

他是如此吃惊,声音都明显破了音。

片刻之后,面无血色的婆婆才开了口:“啊!阿正、阿正啊!这不对啊!”

她张皇失措地抓着丈夫的手。

“儿子怎么会叛国!我儿子怎么会!”

“反了、反了!我没有这种儿子!”公公气的跳起来怒骂,眼眶却也开始泛着泪。

他顿足捶胸地说:“这畜牲啊!居然干出这种事!我怎么会教出这种儿子!叫我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阿正他不会的!他不会!”

婆婆握住张芷的手,眼神哀求地看着她,寻求认同。

“他不可能通匪的!”

张芷受到太大的打击,一时半会仍说不出话,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呆愣着。

“芷啊、小芷啊,你倒是说话啊!”婆婆越说越激动,摇着她的手臂,眼泪如倾盆大雨,哗然直流。

“阿正不会的,对不对!”

好不容易回神,张芷凝视着婆婆半晌,才以万分坚定的眼神对上她的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绝对不会。”她轻声说。

岂料,婆婆反而就此崩溃,痛哭失声:“那可怎么办啊?人都死啦!回不来啦!”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但张芷却说什么都没办法相信。

阿正不会死的。他也绝对不会叛国。她心里想道。

“我不相信!”她揪紧膝上的裙布,心乱如麻。

“傻媳妇!”公公抹泪直道。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相信自己拉拔长大的儿子会叛国。

但对国家如此忠诚、热爱的他,是如此坚信着政府的一言一句,对于官方的报导和说法毫不怀疑。

也正因如此,他万万不能接受儿子干出如此的勾当。

“这中央电台报的还能有假吗!政府能骗人吗!能吗!”他痛心地说:“算我们杨家对不起你!你跟错人啦!唉,”他又再次捶胸,“家门不幸啊!”

张芷充耳不闻,只是拍抚着哭倒在她身上的婆婆的背。

那一夜,杨家除了玄白以外,无人成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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