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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白色


约莫清晨六点半,天刚破晓。

隆冬时节,天才蒙蒙亮,白茫茫的晨雾笼罩着静谧的小村庄。

随着冷冽北风到来的,是名身材高瘦,穿着黑色西装、戴灰色绅士帽的男子。

他亲送一封公文信函到杨家,并向来应门的张芷敬礼致哀。

张芷看着送信者,神色又悲又惧:这个人很面熟,是不是阿正局里的同事?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迟疑地接过了信。

那名男子也注意到她询问的眼神,但他并没有因此表明身份或做任何解释,只是跟着将头上那顶灰色绅士帽递给她。

张芷有点诧异,但仍将它接过来。

定眼仔细一瞧,赫然发现这顶居然是丈夫的帽子!为什么会在他手里?难道阿正真的…越想神情就越是惊恐,她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这名黑衣男子,盼他能给个答案。

“别去。”对方终于开口。

他突然面无表情地迸出这句,张芷一时半刻难以领会这两字的涵义,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敌是友,抱持着什么心态对自己这样说。

她当然知道事有蹊跷。

但如今,情况似乎演变成,没有人可以信,她也不再是安全的了。

黑衣男子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

很快就消失在田埂的尽头。

从他到来至离开,中间也许不过几分钟左右的时间,却带给张芷无穷的疑问。

以狐疑的目光送他远去的张芷,这才收回视线,聚焦到手上这封信。

上头注明的是限时挂号,贴着邮票、盖着邮戳的印。

她想,寄件单位原欲将这封公文透过邮局,送达寄件人家里的。

却不知为何,被这名黑衣男子拦截了。

不知目的是否是为了顺道送丈夫的帽子,抑或是要找机会亲口告诉她“别去”二字。

她抽出信封袋里的纸张,颤抖地将之摊开。

那是封处决通知书。内文是封制式的表格。斗大的字体率先进入眼帘:罪名:通匪叛国。

除了罪状栏言之凿凿的详述具体犯罪情状,判决栏与惩处栏也洋洋洒洒的载明,如何依《惩治叛乱条例》立即拘捕、审讯,以及处刑。

最令她感到骇然、难以承受的,是那一小张丈夫遭枪毙后,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黑白照片!

阿正真的…阿正真的…张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倚着门框,瘫坐在门坎上。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面对事实了。

她既震惊又茫然无措。

眨了眨泛红的眼,又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力稳住自己。

她定了定神,才将信纸翻过来,继续读着字行。

公文的背面告知,家属须尽速于时限内至殡仪馆办理后事,否则一律强制火化,与同批无人认领尸首一同择时、择地安葬。

现在她总算意会过来,方才那名黑衣男子的话中意了;他是要他们别去领尸。

他的警告是多余的。

即便张芷想,恐怕也去不得了。

婆婆自昨晚听闻此噩耗后,便哭得心力交瘁,卧床不起。

公公更是抵死不愿认杨正为杨家人,更是老早表明了不准大家为他收尸。

张芷一想到丈夫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枪毙,而身为妻子的她却连殓葬、送他最后一程都没办法做到,不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遭逢如此巨变,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流下。

一方面是恐惧、忧心与疑惑远胜过哀痛的情绪,一方面是张芷为了杨家的未来思绪万千。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坚强!她不能如公婆一样丧志、倒下。

她还得工作、得赚钱、得奉养公婆、得守护玄白,还有腹中两个月的恒白。

她得替阿正扛起一个家;她还背负着丈夫交代的任务没完成。

这条路,即便伤悲、黯然,她也必须继续走下去!昨夜播报那则全岛关注的陈府灭门案,引起广大听众的注意与热议。

大城小镇中,刊登此案侦查结果的早报甫出,架上便立时销售一空。

而杨家所处的农村里,因公家单位派送,而唯一能取得报纸的里长家,一大早就给邻居们吵得沸沸扬扬、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想知道今天报纸上,是否有关于陈府断头案的缉凶详情;更好奇陈家庞大的家族产业和财产又将由谁继承。

里长昨夜早早就入睡,根本没听到广播。

对于大家异常激动的举止,感到莫名其妙。

脾性向来是好好先生的他,被大伙频频催促着,只好暂时将香喷喷的地瓜稀饭和饿得咕噜叫的肚子搁在一旁,摊开报纸,准备为识字不多的乡亲们读报。

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报上的头条正是陈府灭门案!里长快速地扫过报导,急得跳脚,直喊:“坏了、坏了!”他当下也顾不得在场各位乡亲,奔到门口,骑上脚踏车便往杨家冲,想去问个明白。

在场的人早已被满满的好奇搔得心痒难耐,怎肯这么轻易罢休。

遂也跟着骑脚踏车或是迈开两条腿在里长身后追。

里长到了杨家门口,见应门的是张芷,便赶忙将手上的报纸递给她看。

禾弯村里的里民都知道,在报社工作的她,是那时代少数的高知识分子,更是罕见有文化的女流之辈。

一夜没阖眼的她,脸色苍白,眼窝发黑。

即便憔悴、哀痛,为了多了解一分关于丈夫的事,仍逞强地将报导仔细地看过一遍。

只可惜,内容除了巨细靡遗地描述陈若梅受审讯和枪毙的过程以外,对于杨正和孙无忌的报导篇幅,反而比她稍早收到的那封处决书内容还简略许多,仅两、三行字草草带过。

而后头赶上的邻居们,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背景,纷纷要她读给大家听。

这对张芷来说,无疑是二度伤害。

是以,她默不出声地将报纸还给里长。

后者接过报纸,正要卷成一卷挟在腋下,就被几个熟稔的人给抢走。

他们将报纸摊开一看,都被头条上印着的那张照片给吓了一大跳。

那是陈若梅处决后的死状。

她阴森邪魅的笑容,看了令人头皮直发麻。

大家看过之后,此起彼落地喊着相貌吓人、歹毒、晦气,等等的形容。

但人性是矛盾的。

被这张耸动的照片吓得半死的同时,那股好奇心却被吊得更高了。

在场几个人同声央求里长赶紧念报导给大伙听。

同时间,几位路过的邻居也禁不住好奇,跑过来凑热闹。

很快地,杨家门口就聚集了一小众人,眼巴巴地盯着里长的脸瞧。

里长挨不住大家的拜托,又不好当着张芷的面说杨家的不是,只好在他们家门口念起报纸内容,但刻意略过文末杨正与孙无忌叛国枪决那段。

“咦,不对啊,里长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搔了搔头,“怎么没有昨晚杨正通匪的新闻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报上都没提到吗?”

“就是说啊!那你没事跑来这干嘛啊?”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婶怨道。

“害我刚才追得气差点喘不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

晚来凑热闹的老人家,探头探脑地问道。

“还不就他们家那个当检察官的儿子和那个孙什么的警察通匪被枪毙了吗!”大婶不耐烦地说。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

刚才没搞清楚的人,这下也全听明白了!

“杨太太,”里长忧心忡忡,一手背重重拍着另一手心几下,对张芷道,“杨先生他…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在场几位邻居昨夜也有听到中央电台广播,也跟着追问:“就是说啊!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你!”

“当然不是真的!阿正怎么可能会叛国呢!”张芷锁眉,委屈地说。样子很是凄楚。

里长可说是村里少数有见识、有历练的明眼人。

就算不知来龙去脉,又怎能不懂个中道理呢?

他清楚当时政局和社会皆还纷乱扰攘。

而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之中,因构陷的罪名被捕入狱、被枪毙的人还少吗?

这几年,城镇里大多人心惶惶,但禾弯村这,毕竟是乡下地方,村民不是耕田、砍柴、采药的,就是海边捕鱼、拾点海菜谋生。

谁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居民们个个思想单纯、生活纯朴,哪懂外界那些斗争和清算。

里长瞧见张芷眼里那份倔强与不甘,担心她惹祸上身,于是将在场这群村民打发走后,特别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杨太太,真相如何,咱们是永远都不得而知了。都别再想啦!好好照顾你公婆和孩子才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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