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误前尘
遥看着崔越真远去,那独立在云霭之中的男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声音大相迥异的年轻容颜。他顺势落于座中,伸直腿,右手支棱起脑袋,口中念叨:
“这便是天命吗,师尊?”
然后便闭上眼,陷入了梦境。
人间清浊不分,凡人之梦便总是混沌。修士浊气尽去,惯常不会做梦,若有所梦,便是红尘过往、悲极喜极,非是梦,而是障。历历在目不得释怀,皆为修行之障。
不知是不是活得久了,忘的东西也多,日来想不起的事,总在梦里出现。
只是似乎已是很久之前了。已记不得是开心是难过,记不得那天去做了什么,只记得那么几个人,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连名字也忘了。
这是个什么障呢?
师尊说,神行灵虚,便修得大成圆满。可是,什么是大成,什么是圆满呢?灵虚之中,无亲无友无所挂碍,分明全是空。世人渴求长生,求的究竟是孤寂漫漫的浮生,还是鲜衣怒马熙攘来去的红尘?
人世间潮落潮起,停云台千古如一。
只剩长生,何必长生。
三日,够他去人间捞一具刚咽气的尸体了。
三日后。
圆台之上,怒风之中,有一黑袍男子手执长剑踏空而来。他稍有些不耐烦地道:“三日之期已到。老不死,还不出来受死?”
此处云环雾绕,山峰高得出奇,说完话便是回声阵阵。
回声响完,半空中又传来那厚重苍老的声音:“稍等。”
时湛:“……”
半晌,时湛又道:“老不死,你这般藏头露尾,可是怕了?”
“不是,我是在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开启太乙罡风诛魔大阵。”
话音刚落,圆台之上红光乍起,猎猎狂风呼啸着从四周往中间裹去,狂风将时湛整个人包围在了峰顶,尘沙攀云入空,眼前尽是蒙蒙一片。时湛眉头皱起,执剑用力往空中一砍。狂风在空中便分作了两道,绕开了那长剑划破的口子。
剑气自那条长缝开始蔓延,空中似乎出现了无数剑影,向两侧砍去,片刻便将那狂风围成的帘幕撕开了个大口。大口之外,有一戴着金色面具的青衣男子浮于半空之中,正好与时湛平视。
他稍有些惊讶地看着法阵之中的时湛,道:“你这剑还有点意思。”
时湛冷道:“用来杀你倒是不错。”
长剑瞬间脱手,直朝那青衣男子而去,那剑快得出奇,然而刚到这瘦峰的边缘,却见寒光一闪,掉头往回刺了去——
时湛瞳孔猛然收紧,侧身闪躲,这剑却来得太快,瞬间朝他的右胳膊捅了进去,鲜血汨出,凝在了黑袍之上。
景空青啧道:“可惜你这剑,好像不认主啊。”
时湛伸手抓起剑柄,闷哼一声之后,将那剑从肩头拔了出来。
他亲手所铸之剑,亲手养出的剑灵,绝不可能冲他出手。时湛将剑抵在了地上,抬头看向景空青。
“你这老不死做了什么?”
“年轻人,你能不能礼貌一点?不要总是老不死老不死的叫。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在此布了太乙罡风诛魔大阵。”
暗算于人,却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时湛都快被他给气笑了。
“这山外境的人天天自诩是人间正道,没想到你这圣尊却是如此鼠辈。”
“谬赞谬赞。”
谦虚完,景空青又好心提醒道:“你这剑能破风,却破不了这阵。此阵乃上古大能所创,阵中自成方圆,借力打力,你出什么招数,什么招数便打回你的身上,你修为有多高,打回来的力就有多强,你踏出这里一步,马上又会退回一步。从古至今,尚未有人能破这个阵法。我看,你最好一掌把自己劈死,省得你这剑捅来捅去,把自己捅成了个窟窿,走得不甚体面。”
闻言,时湛隔空取了一片地上的落叶,两指并住一掷,那轻飘飘的落叶便如飞刃一般,丝毫不被那狂风干扰,直直地冲了出去——又折了回来。
时湛抬剑将那飞回的落叶挡住,叶片瞬间收了力,飘飘坠落。
景空青透过那剑气开出的大口看着落叶,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放心,你死到临头了,我何必骗你呢?”
这话气人的程度跟时湛先前挑衅之时不相上下。
时湛却没生气,反而笑道:“死到临头?”
“对。”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还在这等些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出手给我一个痛快?反正我在这里头已是自缚了手脚,伤你不得。”时湛顿了顿,道,“除非,这自成的方圆,你也进来不得。”
景空青:“……”这魔头居然还有点聪明。
看见景空青的反应,时湛霎时了然。
“我出不去,你也进不来。不如我们就这么僵着,天下阵法,所出必有所破,我看这从古至今,没人能破这阵法,大抵是因为没功夫去找那阵眼。恰好我这人有些耐心,那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说完,他就开始闭目调息了。
景空青:“……”
天下阵法都有阵眼,这太乙罡风诛魔大阵也不例外。唯一例外的一点是,此阵开启的前提,便是受困之人已在阵中,法则有所感应,方能舞罡风起阵,故这阵眼,实则是受困之人。
天行有常,不兴背道,这法阵之中自生法则,维系这法则之力便要大过阵中所施之力。简单来说,能困住里头人,必然要有高于这人的修为。换言之,维系法则的不是阵眼,而是布阵之人。这阵法自古未有人破,还有个原因是用过的人实在太少。试想,修为都比要困住的那人高了,还搞个劳什子的法阵?
要破此阵,一是毁掉阵眼,也就是这阵中人死了——那也算不上什么破阵了。
二是用大过系阵之力击阵,致其崩塌溃散。
他跟时湛谁高一筹,没打之前都是未知数。先前这魔头的一击,显然未使出全力,只是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动作了。他倒是不担心时湛能看出这法阵的奥秘,就算看了出来——谁敢笃定他击出之后是破了阵法而不是自受其力?
幸而,他布此阵的目的也并不在此。
倏忽,时湛睁开了眼。
他望向景空青,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眼色一沉,语气笃定。
“你根本没想过用此阵杀我。”
景空青透过面具仅能看见的两个眼睛稍弯了弯,似乎在笑。
时湛凝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魔因浊气而生,世间浊气不散,魔便生生不灭。你也不是没死过啊,魔尊?”
时湛呼吸骤然一紧。长剑一声剑鸣,杀气四溢。
景空青声音冷凛:“杀了你,却杀不尽你。倾我之力,将你封印在此,换人间万万世安宁。”
霎时,整座瘦峰开始抖动,碎石滚落山崖,尘烟与罡风混作一团,白光从山脚边缘向上迸发而出,圆台从中间开始裂开,不多时,待碎裂的石块轰然下坠之后,一个黑黢黢的大口出现在了眼前。
这山竟被人从中间掏空了。
那石头落了半天,却还没传来坠地之声,显然这洞掏得不浅。
时湛冷笑:“我倒说你这为何非要约这三日之期,原来是偷偷跑去山脚挖土了。”
景空青微微一笑。
“不止。我还布了第二层阵法。”
言罢,抬手结印,白光瞬间拢住了整座山峰,山顶罡风倏然往里收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时湛往那洞口逼近。时湛每碰到那狂风,便会被弹回来一点,那先前被剑气破开的大口也渐渐合拢,透过一条不大的缝,他看见这青衣男子飞身至了圆台之上,与他逼视。
虽看不见这男人的脸,但透过那双眼睛,能感觉到他在笑。
狂风将时湛墨发挽起,眉宇间煞气尽出。罡风越收越紧,只差几寸,时湛便要同先前的石块一般坠入洞口,他双目赤红,字字狠戾:
“天要我生,你们这些鼠辈蝼蚁,凭什么替天决断!”
只是话说完,那条缝也被收完,罡风更烈,将他推进了黑洞之中。
只剩下后半句话的回音,在半空中游荡。
伏魔封印在此刻大盛,整座山峦被白光包裹,白光之中,是永不见天日的黑暗。
终于了结了,师尊。
景空青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掌般大小的白色瓷瓶,向上一抛,那瓷瓶便漂浮在了空中,下一秒,他的身体陡然失了气力一般,“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那瓷瓶却飞入了一缕白烟,正是他的魂体。
景空青操纵着这瓶子向外飞去,飞了没多久,忽然有什么东西也从那瓶口撞了进来。
“老不死,哪里跑!”
景空青看着另一股横冲直撞的黑色魂体,边躲边愕然道:“你怎么还没死?”
一个魂瓶只能聚纳一人魂魄,幸而他二人魂体一清一浊互不交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两股魂魄互相冲撞,这瓶子便不受控制地乱了方位。
一阵天旋地转中,景空青醍醐灌顶般脱口而出:
“你杀了自己?!”
他能如此轻易的剥离魂体,是因为早已至神行灵虚之境,躯壳不过是一个容器。可这魔头神魂一体,魂魄若想离体,需生生忍住魂魄剥离之痛。
是了,他找到了太乙罡风诛魔大阵的阵眼。
他自断生机,剥离魂体,骗过了这阵中的天地法则。
时湛不答,动作却不停。魂体缩入瓶中,早就散了人形,他以身为剑,横冲直撞,把景空青撞得苦不堪言。他掌控不了魂瓶,那魂瓶失了方向,也不知飞去了哪里,飞了多远。
——总之是飞不到他捡的那具刚咽气的尸体边上了。
鸡飞狗跳之中,景空青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噔”的一声。只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急忙呵道:
“别撞了,魔头,你把魂瓶撞碎了!”
魂瓶收纳魂魄,是将自身变为像身体一样的容器,换言之,人跟瓶是一体的,一个身体不可能容纳两个魂魄,魂瓶若碎,瓶中魂魄同样会受到震荡,甚至有灰飞烟灭的可能。
闻言,那黑色的魂体一顿。
继而撞得更凶了。
“……”景空青简直要气疯了,“好,不愧是灭世大魔。”
这魔头不肯服软,他又怎能低头?话音落下,瓶中一黑一白两道魂体纠缠起来,魂瓶在空中东倒西歪,瓶身裂痕在撞击声中越来越大,直至分崩离析——
魂瓶落地片片碎裂,两道生魂被余波震晕过去。
正适时,两股强大的吸力从半空中涌来,生魂忽地离地,飞入了不远处东南方向的两处宅邸之中。
山外境。
崔越真颤抖着手探入景空青的识海,良久,转过身,对着一众修士沉缓地摇了摇头。
天地在此刻静默,高山之上肃风猎猎,有什么比高山还高的东西,也随着那风烟消云散了。
良久,有人小心问:“那,那魔头呢?”
崔越真抬手将拂尘一扫,扫出的力碰到山峦,瞬间被弹回,那山脉显出条条白光,像捆绳一般把整座瘦峰牢牢捆住。他阖上双目,声音悲怆。
“此乃我万归门封魔大印。圣尊为护天下安宁,与那魔头,同归于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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