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游1
平州。
春望街,季府。
景空青睁开眼,一片漆黑之中,耳边传来流动的水声,他不知藏身在了什么地方,灵体是无比的安宁平和。可是……他刚才不是在跟那魔头打架吗?
魂瓶破碎,那魔头又去了哪?陡然间,随着他的醒来,水流变得不再规律,他整个人也在不停地挪动方位——他似乎到了某个像魂瓶一样的容器里边。
不止如此,他还能感知这个“容器”的喜怒,此刻,这个“容器”心情一点也算不上平和,甚至有些着急害怕——
莫不是被什么野兽吞进肚子里了?可是,也没听说什么野兽连魂体都吃啊?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景空青干脆开始打坐调息。这容器却比那魂瓶大了许多,魂体能生出四肢人形来,估摸着吞他进去的野兽不会太小。刚凝神了不到半个时辰,耳边突然传来了个声音:
“夫人用力,夫人,用力!再用点力!”
过了一会,这黑漆漆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他两只脚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陡然又被什么人拽住。外头还有人在喊:“快出来了,快出来了!”
“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出来了!夫人用力啊!”
借着那么一点亮光,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肚子连着的一根常人食指大小的管子,一瞬间的呆愣之后,他福临心至,五雷轰顶!
耳边哭声喊声齐聚,百八十年没听过这样的热闹,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听说妇人生产是过鬼门关,他现在呆的地方,那就是他娘亲的肚子。景空青奋力将腿一登,用力往外拱去,不多时,终于被人举了出来。
亮光乍现,他尚有些睁不开眼。片刻后,他终于能睁眼视物,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油润的大脸,鼻孔翕张,大脸的主人龇牙一笑,两颊肉都挤到了眼下,抖动中簌簌往下掉粉,正好落在景空青鼻子里。
他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喷嚏,但见那大脸的主人眼冒绿光,睁着眼睛开始说瞎话。
“恭喜夫人,恭喜老爷,是个漂亮的小公子……”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哪个小孩刚出生的时候不是满脸憋得通红,肿眼泡皱脸皮丑成一团,甫一见了不吓一跳都算你有胆量。然而那稳婆天花乱坠一通乱夸,屋里的丫鬟个个冲过来凑近了将他围住:
“是呢,看这眼睛,多像老爷啊。”
景空青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旁边激动不已的他的便宜老爹,一双眯眯眼状似绿豆,正散发着拳拳爱子之情。
“像,确实像!吾儿肖父啊。”
景空青:“……”
又有丫鬟道:“看这鼻子,小巧玲珑,像夫人呢!”
景空青转头想看看他“娘亲”模样,没想到脖子跟被什么卡住了一样,只能转动一点,费力半天也只能作罢。
屋内众人热火朝天讨论了半天,那稳婆脸色却渐渐古怪了起来,片刻后,她终于开口,语气几分迟疑:“他……怎么不哭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止了声,屋内火热的气氛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熄灭得干干净净。
才努力“被生”出来,已耗了景空青大半的力气,他现在只想睡觉休息,然而刚阖上眼没多久,“啪”地一下,一个大巴掌落在了他的屁股上。景空青愕然睁大双眼,抬手一挥刚想发火,却见自己伸出来的手臂像根极细的藕节,拳头还没个鸡蛋大,颤巍巍弱不忍睹。
稳婆抬手又是一巴掌,正中他屁股墩——
“哭啊,怎么不哭呢!”
便宜爹也急得光火:“哭啊,快哭啊!”
屋内众人个个都俯身焦急地将他望着。
……
终于,景空青翻了个白眼,张开嘴。
“哇哇哇哇哇哇……”
“哎哟,哭了哭了。哭了哭了!”
“哭得多响啊。”
……
凡人之体清浊不分,景空青总觉得四肢沉沉,头脑也沉沉,只好日复一日的睡觉。
又是某日中午,景空青睡得正香,忽地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
“听说江府的小少爷,跟我们家少爷是同一天出生呢?”
“是呢,我表姑就在江府做事,说江夫人只怀了八个月不到,居然就生了,稳婆都给吓坏了,怕那孩子是个死胎——你知道的,死的不给赏钱嘛,结果倒是顺利得很,府上人热水刚烧好,孩子就已经出来了。”
“我也听说了,前两日江老爷上门做客,听老爷说小少爷也在同天出生,觉得有缘,有意要结作兄弟,老爷当场就答应了,那江家少爷早出生了一刻,算来……呀,小少爷睡醒了。”
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景空青已经醒了个透彻了。
同一天出生?
魂瓶碎后,魂魄便是无主状态,胎体会争抢附近强大的魂体。若按他之前的准备,一切顺利,他从魂瓶出来之后便会进入那刚咽气的尸身之中,借此人身体行走人间。然而魂瓶破损,他神识受到震荡,失去了意识,无法自主操控魂魄,后头才会被那胎体吸了进来。
若时湛也跟他一样,说不准就托生到了江家……
丫鬟接着道:“小少爷可是饿了?要不请乳娘过来看看……”
另个丫鬟道:“哪呢,乳娘说了,孩子饿了会自个儿哭,不哭就是不饿,喂多了会撑着了。”
第三个丫鬟道:“可我看我们家小少爷从来都不怎么哭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接着聊天,景空青把眼睛闭上,接着要睡,正是半梦半醒,忽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正坐着谈天的丫鬟赶忙站了起来,凳子发出了轻微的“吱”声。
“大少爷来了?”
“嗯,来看看阿弟。”一个稍显稚嫩的童声响起,景空青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瞬间便清醒了。
“香雪姐姐,冬露姐姐,梅红姐姐,多谢你们照顾我阿弟,我来找我阿弟玩,你们先出去吧。”
几个丫鬟互看一眼,为难道:“这……可是夫人吩咐要奴婢守在房中……”
“没关系,钺儿会照顾好阿弟的,姐姐们快请出去吧……”
几个丫鬟稍显迟疑,景空青拼命摇头,然而他身在那摇篮之中,头又只小小的一个,根本无人在意。
“那……好吧,少爷可给当心着点啊。千万别将小少爷磕着碰着了,夫人会怪罪的。”
丫鬟们叮嘱完,抬脚便出了房门,等那大门彻底关上,季钺方才走到了景空前跟前,准确的说,是摇篮跟前。
他伸手一推,摇篮便高高扬起,在空中不停地摆动。
景空青只觉耳边风声作响,他人便随着摆动的方向在摇篮中左右挪动,每当那摇晃的幅度缓了下来,便有一只手将其推高,推高,越推越高……
景空青脚趾绷紧,双手拼命抓住竹篮的边框,谨防被甩了出去,他瞪大眼睛恶狠狠看向始作俑者,那人却无动于衷,还自顾自念叨。
“阿弟眼珠子可真大啊,先前听他们说你长得像爹,可把我给吓着了,幸好,现在长开了,娘说要生个妹妹陪我玩,可你怎么是个弟弟呢?”
说完,季钺还啧了下嘴。
“算了,弟弟就弟弟吧,以后你就是我的小跟班了知道吗,要给你大哥我端茶送水,敲背捶腿,唔,也不知你以后功课好不好,要是不好可怎么办啊,我季家可不能出两个二世祖啊……”季钺说着,忧心忡忡地支起了下巴。
那摇篮终于缓了下来。在一阵眩晕之中,景空青不忘翻了个白眼。
突然,一只手擒住了他的下巴。
季钺凑近身子,越看越觉得他这个弟弟的脸像个馒头,忍不住上手搓圆捏扁了起来。不知为何,随着他手上动作,他这弟弟的眼神不断深幽起来——跟他爹要打他之前一样。
“这么看,你确实跟爹爹长得像……”
景空青伸出手想要掰开捏着他脸的小胖手,然而他实在力气小,全然像是在给人挠痒。季钺反手将景空青的小手握住,惊奇道:“小弟,你是想跟我玩对不对?”
?
言罢,将景空青另一只手也给掏了出来,双手对握,上下摇动,最后将景空青整个人堪堪从摇篮上提了起来。摇完,还对着摇床里那已被晃得七荤八素的婴孩厚颜无耻道:“小弟,好不好玩?”
“……”要不是刚出生的幼儿开口说话实在惊世骇俗,他已忍不住要骂人了。
玩了一阵,季钺看景空青不再有什么反应,顿时觉得无聊,伸头一看,刚好瞥见了屋内博古架上的笔砚,心头一动,两步小跑过去,伸手给掏了出来。
摇篮旁恰好放着一盆清水,是丫鬟们给景空青擦脸用的,季钺将盆抬到书桌旁,用手掬了一捧水倒进砚台之中,煞有其事的开始磨墨。景空青看他动作,心中警铃大作。果然,季钺磨好墨,拿出毛笔蘸了蘸,兴致勃勃跑到了景空青身边,开始往他脸上画画。婴孩皮肤细嫩,湿濡的狼毫笔滑过脸颊,又痒又痛。他现在修为全无,身体又这般羸弱,如何能对付这小子呢……
景空青张开嘴:“哇哇哇哇哇哇………”
季钺神色一慌,赶紧腾出左手将他小弟的嘴捂住:“别哭,别哭,好弟弟,你一哭,我辛苦画的画不就花了吗?”
“……”
景空青:“哇哇哇哇哇……”
大哭声传到房外,丫鬟们终于冲了进来,一人去报了信,不多时便见他的便宜老爹气鼓鼓冲了进过来,见到景空青的脸,怒意更胜,伸手拎起了季钺的领子,将他悬空给拽了出去。季钺委屈地在半空中扑腾:“娘,娘,救我啊,娘——”
得益于季钺今天的杰作,他再也不允许靠近景空青房间半步,偶尔忍不住从门缝里偷看下他熟睡的小弟,也会被不远处的丫鬟冲过来抱走。
时间在睡梦中飞驰,景空青的小摇床渐渐变大,手脚也渐渐能使上些力了。
终于,他满周岁了。
丫鬟们给他换上了新衣裳,边换边念叨:“小少爷一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走路,整日也逗不笑,怕不是有什么……”
“嘘,小心让夫人听到了。大夫都说了,贵人语迟,少爷身体康健着呢。”
“大夫能查身子,还能查脑子呢?城东柳府家那小少爷,从小不也活蹦乱跳的,长到七八岁了,教什么也学不会,后来方知是个傻子。那小少爷如今也有十三四了,听说是忍不住要流涎水,柳老爷怕他丢人,干脆给人锁府上了。”
“你别乱说,我看小少爷眼神灵光着呢,不像是个傻的。”
“戚,那你看咱们教他说话,他理会过吗?大少爷小时候那会,每日都笑嘻嘻的要闹着玩,小少爷就算再安静,那也是个孩子,孩子能对周遭的东西充耳不闻吗?我听别人说,怎么都逗不动的,讲不听的,十有八九是个聋……”
“香雪!”
“罢了,我不说了。你们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也只听别人说的。”
“你这一说,我似乎想起来了,夫人大着肚子的时候,有次非要去看什么荷花,老夫人不许,夫人不听,去了,人太多,一下给挤着了,摔到了河边上,说不准就是那时将小少爷给摔……”
“别聊了,赶紧的,老爷夫人还等着呢。”
景空青这才后知后觉,他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懂,是有些装得太过了。然而他也没养过孩子,也不知几岁的孩子该做些什么,如今听这几个丫鬟一说,恐他是有些迟缓得不大正常了。
换完衣裳,景空青被丫鬟们抱着去了前厅,前厅早已坐满了人,仔细一瞧,祖孙三代都聚齐了——包括他那混账哥哥。
便宜老爹季顺之接过景空青,将他慢慢放在了地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案,案中放着千字经、算盘、铜钱、棋子、胭脂、拨浪鼓和一块酥饼。景空青趴在地上抬起头,见众人齐刷刷将他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景空青:“……”这是干嘛?
“爬,爬,爬呀!”
“小弟,快爬!”
“抓书,抓书,乖孙儿,去抓书呀!”
只一瞬,景空青便明白了。听说凡人满一岁要抓周,目的是测此子未来几何,故又称试周。这便是试周吗?怪不得今日丫鬟们这般念叨,看来是专门考验他用的。景空青面无表情爬到大案之中,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摸到了一盒胭脂。
浓热的气氛在刹那间消止。
老太太失望地垮下脸。
季夫人以帕抚额。
季顺之不忍闭目:“吾儿啊,你怎么连这点也肖父啊……”
景空青将胭脂抓到手,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到了他娘亲面前,仰起头喊了一声:“娘。”摊开手,将胭脂递了出去。
季夫人愕然伸出手接过,递完胭脂,他又走了回去,爬到案中,将铜钱递给了他老爹,算盘递给了管家,拨浪鼓递给了季钺,酥饼递给了老太太,棋子递给了太爷……只剩最后一本千字经,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双手抱在了怀中,在大案中坐了下去。
屋内七个人,刚好有七样东西,这下试完,能洗清他傻子的嫌疑了吧?
季顺之:“……”
季夫人:“……”
老夫人:“……”
季太爷:“……”
季钺:“阿弟刚才是不是开口说话了?”
季家二少爷的抓周奇闻不胫而走,季顺之每日神清气爽,越看季恒越顺眼,笃定此子是个神童,日后前途定是不可限量。老天如此眷顾,他也应当顺应天意,悉心教导,自那之后,总是跑来景空青的房内,念些之乎者也的文章,每每念完,却发现景空青仰头睡得正香,颇觉失望。
后来,他便不自己念了,只将一些书放在景空青的小床之中,掩上门,只留一条缝,偷偷看他是否会自己爬起来翻阅……
景空青看着门缝中那一双发着精光的绿豆小眼,默默扯过被子,转过头,睡得更香了。
某日,季顺之又兴致勃勃地摸进了房间,景空青闭上眼装作睡觉,却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他霎时睁开了眼。季顺之一手抱着季恒,一手推开了门,走出两步,低头见季恒已经醒了,容光满面地笑。
“恒儿呀,你江伯伯来看你了,爹爹带你去跟绪哥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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