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巍君
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他手提断剑寒离,缓步走进了鬼门关。身后,那道身影久久凝视。
……
“正衣冠——”
“扣首——”
田子巍和其他入门的弟子一同跪拜在圣人像前,行了九叩之礼,随后又向着自己的授业之师行了拜师礼,奉上了六礼束脩,正式成为了万崀山儒门的弟子。
少年身量细瘦,穿着武儒的服饰,拿好师门发放的银钱和物什,走进了自己的居所。儒门的院落是两人共用一间,并不会显得拥挤,环境清幽,真个洞天福地。
田子巍收拾好房间,这时和他同居的那位同窗还没有到来。他坐在庭院的围栏上,数着钱,满眼欢喜。
“这位……仁兄?”来人穿着同样是武儒的衣服,拖着一大包行李,额头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模样生得俊俏,整个人丰神俊朗,气度非凡。腰间的佩剑似乎也并非凡品。
田子巍从围栏上跳下来,急慌慌收好包裹银钱的布后忙行了一礼,低眉顺目,应道:“不知公子是有何事?小子乃是今日初入门的弟子。”
那人一愣,随后吐出一口气,笑着:“巧了,小子我也是!”
田子巍听着他先是学自己的语气,话语的最后声音一扬,听起来愈发别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诶!你也是这屋子的罢,”那家伙放下手中的行李,拍了拍田子巍,“我姓妘,单名一个敜字,承蒙长辈垂怜给我取了个好记的表字,唤作佩君。”
“你叫什么名字呐?咳……非也非也!我是说,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妘佩君丝毫不见外地将行李塞了一大包给田子巍,招呼了一声就往屋里走。
田子巍帮他拿着行李,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只回了一句:“我叫田山,先生给我起了个字,叫作子巍。”
“紫薇?”妘佩君惊诧莫名,回头探了一眼田子巍。
“嗯,子巍。”
妘佩君脚一哆嗦,回身站住,仔细瞅了瞅田子巍,从上到下,又转了个圈,直看得田子巍发毛。半晌,妘佩君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不错,好字!”
……
多年以后,田子巍再回忆起妘佩君后来说自己像花似的,无怪先生取了这么一个字,被自己揍了一顿的时候,还是有些啼笑皆非。
……
对于田子巍来说,在万崀山儒门的日子是不错的,像是万崀山上流出的山涧,林叶落在水中,随着流水漂向田庄,或者被小土堆拦下,生根、发芽。
“妘佩君!”
“是!”田子巍掐着嗓子,抽着先生在捋胡子看名册的时候,勇敢地喊了一声。
日上三竿,妘佩君提着衣摆蹑手蹑脚潜了进来。田子巍和他四目相对,自觉地挪开了原本摆在临近桌案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竹简。
妘佩君也很是自觉地将自己怀里的书摆了上去,慢慢从桌案后面露出头来,然后露出了上半身,坐正,听课。
田子巍忍不住笑了笑,那一幕就仿佛妘佩君是从桌案上长出来的一样!
“子巍,你来谈谈。”先生的话打断了田子巍的笑意。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田子巍老老实实起身,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妘佩君用手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
晌午。
“子巍。”妘佩君将一大份儿玉米饼盛给了田子巍。
田子巍睨了一眼妘佩君,无奈道:“你何时能正常些?晚间都见你活蹦乱跳的,怎地白天便没精打采呢?”
妘佩君嘿嘿一笑,为田子巍夹了一块儿肉。
……
雨夜,山中枯骨横陈。少年伤痕累累,藏身在灌丛后面。
“佩君,”田子巍查看了一番同伴的伤势,“子廖伤得很重。”
严子廖昏迷着,衣衫上满是血迹,零零散散还沾着几块儿骨头渣子。妘佩君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回头,他皱着眉头,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玩笑之态。
“渡一些气给他,再撑一会儿。”妘佩君提起白慧剑。那些怪物们的声音渐渐逼近,尸体的□□声充斥这一方天地。妘佩君瞥了一眼田子巍和严子廖,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佩君?!”田子巍惊诧,却不敢大声喊住他。
妘佩君的身影隐没在充满行尸走肉的密林深处,素白的衣衫上沾着泥土和血迹。
再回来时,他身上的血迹更甚,白慧剑安安稳稳地静置于剑鞘中。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轻到他走到田子巍的身旁,田子巍这才发现了他。他苍白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透明。
他们再没有被跗骨岭的怪物发现,师门的长辈们终于将他们救出。
……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田子巍在万崀山待了几年后,去往了凉山城。妘佩君同他一起来到了凉山城。在那里,他们结识了更多的奇人异士,学习了儒家更为精妙的剑法武功。
也曾吹酒摘花,也曾纵马长街,也曾高谈阔论天下事,也曾心系苍生百姓家。
清歌唱暖,桃荚柳色芳菲道;山上人家,石阶叶舞万山秋。
……
“子巍,在想什么?”
“你家那栖儿姑娘确实值得你如此挂念!不过现在不是下山的时节,等到年节时你再回去看也不迟。”
“诶!今日先生讲的内容我有一处不懂,你且帮我瞧一瞧?”
“唔,女孩子家嘛,最喜欢那些漂亮的物什了,你不妨送她一对耳环吧?”
“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子巍,你家这小媳妇儿可真不好对付!”
“咳咳……谁说的?谁不知道咱们家栖儿是最乖的?诶——子巍,你可不能跟栖儿告状去啊!我的拌酱……”
隐约间,田子巍似乎回忆起了曾经在儒门修行的日子。那家伙似乎充斥在每一处地方。
“醒啦?”
浓重的血腥味让田子巍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想要起身,可是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被人打碎了一般,疼得他动弹不得。
明明已经适应了这种疼痛,可为什么突然间感到这么痛苦?
田子巍微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床边的妘佩君。他一身黑衣,镶着红色的奇异花纹,腰间别着一把古铜色的唢呐——这打扮是田子巍在妘佩君身上所没有见过的。
妘佩君脸色有些苍白,但他却笑着:“可算醒了,你可睡了有些日子了。”
田子巍有些怔怔:“佩君?”
“傻啦?”妘佩君见田子巍没反应过来,有些好笑。这家伙几天前下手可不轻,转瞬就忘了干净!
田子巍记起了,自己早已不再是儒门的那个少年了,曾经的年少轻狂、异想天开早已被那些人囚禁在了冰冷的牢中,就此死去。其实,他也死了罢。
是面前的这个家伙,那天打着伞,走过来,把他从囚笼中救出。他答应了陪他一起去鬼门关,不做儒门弟子,但为红宫之鬼。
红宫啊。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鬼道圣地,是一个比鬼道白殿还要恐怖的所在。田子巍在这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一个朋友,竟然是红宫的弟子。
田子巍还是没有一点儿力气,他知道,这是被那铁链刺骨后的结果。不过他更加焦急的是妘佩君的伤势。
“佩君,你的伤……怎么样了?”
妘佩君一脸委屈:“算你还有点儿良心,知道关心我。我是无碍的,不过你的寒离……它似乎有些不想见你。喏!”
他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剑鞘举过来,握住剑柄,一抽——
一截短短的、“矮兮兮”的寒离剑出现在两人面前。
“里面还有一截……”妘佩君叹道。
田子巍没有说话,盯着寒离剑瞅了一会儿,想要伸手接过,可是浑身没有力气,丝毫动弹不得。
“她许是还在怨我。”田子巍悠悠地说。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固。
妘佩君也知道这勾起了田子巍的伤心事,便不再说什么。他将寒离收回鞘中,双手捧着放在田子巍的床边。随手将腰间的唢呐摘了下来,甩来甩去让它在手中打了几个转。
“我们已经到了苍梧境内,凉山城的儒家是追不到这里了,”妘佩君笑笑,拉出椅子坐下,“红宫的传书是不错的,我已经事先通知人过来接应,你且放心。”
“嗯。”田子巍还是有些虚弱,只轻哼了一声来回应。
妘佩君瞥了一眼寒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
田子巍是在四日之后见到的厉凤箫。那是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透过客栈房间的窗子,他能够看见银月轻轻地吻着漆黑如墨的天空。
妘佩君刚刚收拾餐具下去,而经过几天的修养,田子巍也已经能够慢慢地挪动。他半靠地坐在床上。
蓦地,房间中涌出浓郁的血腥气,温度开始急剧降低。
田子巍下意识抚上剑柄。
只见地面的中央渐渐松动,浓郁的黑气冒了出来,却没有扩散,只萦绕着那个松出来的土堆。土堆还在动,似乎要从中钻出来什么东西。
田子巍眉头紧皱。
“嘣”地一声——
一只苍白的小手伸了出来。
田子巍瞪大了眼睛。他目视着那只手的主人渐渐从土里钻了出来。之所以没动手,只是因为他注意到了那家伙穿的衣服是和妘佩君一样的款式。
小少年个子真的很小,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黑色镶有红色花纹的衣服,腰间别着的是一只箫。他生得浓眉大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脸,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
“你就是阿伥跟我说的田家公子?”厉凤箫说话的声音脆脆的,语气却是故作深沉。
没待田子巍回答,厉凤箫扬眉道:“我叫厉凤箫,是你的接应人。”
“厉小公子。”田子巍点头回应。
“嗯哼。”厉凤箫似乎对于田子巍的称呼比较满意,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还要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各种鬼怪田子巍是瞧了个遍。他身上的伤在厉凤箫的治疗下好得异常迅速,除了一身修为被废,身体竟和从前一般无二。
“阿伥他是个傻的,你可不要学他,到了我们红宫,那些个前尘往事你还是忘了的好!”厉凤箫小声道,把手掩在嘴边。
“佩君?”田子巍几日下来,似乎也是知道了,厉凤箫口中的“阿伥”,就是妘佩君。
“对,对!是他,”厉凤箫看傻子一样轻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妘佩君——那家伙正在专心致志地赶路,“死了那么久还是不肯放下执念,最终苦了的,不还是自己么?”
田子巍听不懂:“何意?”
厉凤箫老成地叹了口气:“嗐!同你说不清的!”
鬼门关的风很大,天空在这里似乎被划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昼夜星辰,一半是冤魂厉鬼。田子巍在风中艰难地前行着,风狠狠地扯动他的衣摆。
“进鬼门关者必先自断一魂,以血为引,方可抵达红宫之殿。”厉凤箫以手为刃,将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划开,伤口豁开挺大一条,可是没有血。他尴尬地吸了口气,咬了咬下唇,一把拔出田子巍腰间的寒离,在田子巍手上划了一道。
血还未滴落下来,厉凤箫赶忙运转功法,将血滴在空中绘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百鬼出时鬼门开。”
一扇鬼门就这样呈现在了三人面前。
“进去吧,跟着我。”厉凤箫将寒离还给田子巍,径自走进鬼门。
田子巍接过断剑,向前迈出一小步。他回头,妘佩君停在鬼门前,看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人笑了笑,一人转身,向前。
一入鬼门,便是鬼道之人。有的人进鬼门,为了忘却前尘种种;有的人进鬼门,为了浮生桩桩夙愿;有的人是要追寻生死的至道,有的人早已追寻到了此生不悔的虔诚与祭奠。
……
“阿伥,他就是那个人吗?”
“是啊,所以拜托你好好照顾他了。”
“……你本来是可以入鬼门的。下辈子后悔死你!”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
小时候的厉凤箫不懂,为什么阿伥断了自己的三魂,也要救那个家伙。直到长大以后,滚烫的鲜血仿佛要将自己的脸灼伤,他怔怔地盯着那团火,懂了。
他本来为阿伥感到不值,阿伥的付出那家伙从来都不知道。可是,那一刻他才知晓,那家伙一直是知道的。
并且,上了心了,记得了。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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