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冬岁已老
“望南乡,望南乡,”女孩抱着菜篮子,蹲在门口,“待痴郎,待痴郎……”
她的眼中是山口那挂满白雪的树梢。她起身,拍拍衣服,进了屋。
这时,天地间只有梆子敲击的声音回荡。
……
栖儿四岁那年没了爹娘,被一户姓田的人家收养。田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举家上下,包括婢女仆从老妈子的一共百余口人。
刚来田家的栖儿瘦瘦小小的,经常被小伙伴们欺负。田家的孩子都是小霸王,唯独一个四小子还算护着她。四小子叫田山。
“栖儿!你没事吧?他们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打回去!”田山比栖儿大不了多少,因为是田家族长的儿子,被养得壮壮的,力气是真的大。
这时的田山刚刚帮栖儿打跑了欺负她的小孩子们。
“我没事的,四小公子。”栖儿揉了揉腿,将手上的擦伤藏好,站起身,低着头。她的头发有些乱,但还是软软的;小脸蛋儿上粘了土,红了一小片。
田山围着栖儿转了一整圈,仔细打量了一番,顺便帮栖儿拍去了尘土。看见栖儿手上的擦伤,吓了一跳,紧张地握住栖儿的手:“这样了还没事?!我赶紧带你去找大夫!”说完就要拉着栖儿走。
栖儿不想走。
田山回过头来:“怎么了?还哪里疼?”
“不疼……四小公子。我……”
“你叫我山子哥就好了,我爹说了,你是我妹妹。”田山的父母正是收养栖儿的人。
栖儿不说话了,垂着眸。
田山不明所以,松开手,靠近她。
“栖儿?”田山问得小心翼翼,他是知道这个新来的妹妹不爱说话的,而且胆子还小,上次王婆就跟她说话大声了一些,直接就把人给吓哭了。
夏天的蝉声在此刻显得异常嘹亮。
“栖……”栖儿一把抱住了他,颤抖着,哭了。吓得田山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
“栖儿,你的阿爹阿娘呢?”
“听人说,是被白殿的将军召去了。”
“啊?那你不想他们吗?他们怎么都不回来看你。”
“……是想的。很想很想。可是想也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呢?我如果想阿娘了,阿娘就会陪我玩的。你再多想想,你阿娘也肯定愿意陪你玩。”
“我阿娘以前确实最喜欢陪我玩……我最喜欢和阿娘一起捏雪人儿。”
“那以后我陪你捏雪人儿吧!”
“嗯。”田山拉着不哭的栖儿往前走,像牵着一只怕人的小猫。
长大后的田山才知道,白殿是个什么地方。那是恶鬼的地盘,传说那里有三十六鬼将,吃人。
……
栖儿渐渐活泼了起来,小脸儿上也有了肉。
“山子哥,明天的庙会你陪我去逛好不好?”栖儿手中握着狗尾草编的小兔子,从田山身后扑了上去,抱住他,笑着嚷嚷。
田山个子高了许多,也瘦了不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是个胖墩子。少年脸上依旧有几分稚气未脱,但已经愈发俊朗。
他双手背后抱住栖儿,将栖儿背在身上原地转了几圈儿,笑道:“行,陪你去!咱家栖儿准是又馋白龙庙的糖人了!”
被说中心思的栖儿“嘿嘿”一笑,让人忍不住想掐一掐她的脸。
庙会是在傍晚时分,天边有几抹红晕被染成昏黄。山脚下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热闹。不少小摊贩都选择在这天摆摊,抢占到一处好位置,不消得吆喝,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
“啊,山子哥,快看!是红灯队!”街道上一群男子手持红色灯笼,排成一队,正在做驱除灾厄的活动。小栖儿高兴极了,跳起来喊着,还拽了拽田山的衣角。
田山干脆将栖儿背了起来,让她在自己脖颈上坐下,以便看得清楚。
过了一会儿,所谓的红灯队走远了,栖儿这才下来。
“诶!是糖葫芦!山子哥,栖儿可以买一个吗?”栖儿大眼睛水汪汪的,瞅着田山。
“你不是说要吃糖人儿的吗?买了糖葫芦,还要吃小糖人儿?馋猫……”田山开玩笑。
栖儿嘟起小嘴,垂下头:“好吧……栖儿要小糖人儿。不要,不要糖葫芦。”随后朝着别处望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东西。眼角的余光时不时还是瞥到那糖葫芦。
田山无奈笑笑,偷偷走过去买了一根糖葫芦。
……
“相思结,红线牵,八月溯流雨,落我小窗下。小公子要不要看看我这儿的红丝结哦?”一个红衣的姑娘在白龙庙外面摆了一个摊,简陋的小木桌上精致地铺着一块儿白色的干净的布,白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成双结对儿的红丝结,十分精巧好看。
田山被叫住脸上一红,忙摆手:“不了,姐姐,我,我还小……”
倒是栖儿一脸感兴趣的样子,小跑了过去,拉都拉不住。
“哇哦……山子哥你快过来看,这些东西好漂亮啊!”栖儿招呼田山过去,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桌上的物件儿,想碰却不敢碰。
“栖儿,这些……这些不是给小孩子玩的……”田山的脸更红了,低着头。
栖儿一听眼里的光就消失了,也垂着脑袋:“啊,可是明明很好看的诶。”她声音越来越小。
“诶,小妹妹,喜欢吗?买回去玩也是可以的哦,别听你哥哥瞎说,姐姐的红丝结不就是编来给你们玩的嘛?”红衣姑娘拿起来一个红丝结,红线的末梢还坠着两个红豆大小的镂空珠子,一晃一晃的,晃的栖儿眼睛闪闪发光。
“喜欢的,栖儿喜欢的,”栖儿嘟着嘴小声回应,“可是山子哥不给栖儿买……”
随后似乎又下定决心一样:“那栖儿自己买!”说着就要掏出自己存了很久的钱袋子。
“栖儿!”田山哭笑不得,又有些臊得慌,忙拦住栖儿。
“喜欢哪个,我给你买好了。”
田山在栖儿的欢呼雀跃中再三嘱咐不能随便送给别人,谁知道反手栖儿就将其中一个送给了自己。当即脸就又红了,一旁的红衣姑娘看着笑笑没说什么。
到白龙庙里上完香后,栖儿已经困得睡着了。田山轻手轻脚地将栖儿背了回去。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栖儿渐渐和王婆亲近了起来,也迷上了做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糕点。小丫头还没蒸糕点的笼子高,就开始向王婆请教怎么做糕点了。
九月的菊花成功地被栖儿捣成了泥,田山在尝过一次“菊花牌”丸子以后成功对辣这种味觉望而生畏;冬天梅花开得正好,可惜田家没有种梅树,栖儿抱着一团雪回来之后急冲冲地进了厨房,田山有幸品尝到了带着梅树枝和梅树皮的梅花糕。
萝卜这种很常见的食材竟然逃过了栖儿的荼毒,而白菜这样一种天真的家伙竟然被栖儿用蒸笼给蒸了。
“山子哥,今天栖儿做了蒸白菜哦……”栖儿笑的时候眼睛眯缝成了月牙,甜甜的,很是好看。
田山咽了咽口水,放下手中的竹简,随即又拿了起来:“栖儿,我阿爹说我背不下来这一段不能吃东西……”他一脸遗憾。
“啊?”栖儿又垂下了小脑袋,探过头去,失望立即被愤怒取代:“山子哥,你又骗栖儿!这一段你明明上次就背过了!伯伯还考过你……”
她一脸委屈。
田山摆摆手,不知所措:“啊,不是,我是说,唉!”无奈之下只得夹起来一根蒸得蔫蔫儿的白菜来,送进嘴里去。
栖儿满脸期待。
田山面容严峻:“太好吃了,栖儿你真厉害!”
“是吧是吧!这可是栖儿蒸了三天的白菜呢!”小人儿高兴地说着。
田山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想看见白菜了。
“山子哥,北院的桃花开了,你能不能帮我摘一点儿,栖儿给你做桃花酥呀!”栖儿小手掰扯着,一副满打满算的样子。
“只需要桃花和糖就好了呢!王婆教过栖儿,栖儿学得可认真了。桃花酥特别好吃!”
“啊……好啊。”田山面无表情地咽下了一整条白菜,生无可恋。
栖儿最终还是没能得到桃花,做成桃花酥。因为北院的桃花全都被田山摇成了桃花雨,花瓣飘零,有的落入池塘,有的落在发梢,有的飘落地面,有的飘进了两人美好的回忆中。
……
栖儿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天。那之前,栖儿只知道雪天有人会陪她堆雪人,那之后,她再也不想看见下雪天。
听婶婶说,那些戴着麻皮帽子的凶家伙们是夷合蛮。他们闯了进来,漫天的血光成了这个家族唯一的景色。
族人们的血是冷的,脸是青紫的,身体是僵硬的……悲鸣声是响彻天际的。
伯伯的血也是冷的,溅在田山和小栖儿的身上、脸上。栖儿看见山子哥抹了抹,满脸的血,和着泪,和着雪花……
婶婶开了碧缳天,断了夷合蛮的蛇踪阵,和那些家伙同归于尽,最后也和伯伯倒在一起了。
“爹!娘!”
栖儿最后只记得她的山子哥不顾一切地跑向他的爹娘,可是曷历阿叔拦下了他。
——那是山子哥这辈子喊得最大声的一句话了。
后来,怎么逃出来的栖儿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曷历阿叔最后也死了,和她的族人们一样,死在了一个漫天飘雪的冬天。那时,山子哥正出去找酒。
“咳咳!”
“阿叔!”栖儿将阿叔扶起来,帮阿叔顺气。
“栖儿……”阿叔气息微弱,“你,阿叔,怕是,不,不行了……”
栖儿摇头,浑身颤抖,带着哭腔:“不,不,阿叔,您是我和山子哥最后的亲人了!您,您不会有事的!山子哥,山子哥去找酒了,很快就回来了!”
阿叔看着栖儿,说不出话,浑身开始剧烈颤抖。
“阿叔!”栖儿感觉阿叔的身体越来越凉,寒毒,似乎已经压制不住了。
破旧的墙垣,阻挡不住风雪的侵袭。栖儿最后只听到阿叔告诉她,说要他们好好活着。
栖儿做了很多梦,她梦见了阿叔,梦见了山子哥,梦见了伯伯婶婶,梦见了王婆,还梦见了她早就记不清楚模样的阿爹阿娘。
她梦见阿娘找到了荇落衡,做出了能解寒毒的药;她梦见阿爹杀光了夷合蛮,抱着她转了个圈儿;可转眼间,她就又梦见了那个夜晚,一张死人一般的面孔盯着她,害死了她爹娘。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是吓醒的。天空依旧没有黎明,她走出去,远处的枯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扯了扯他的死人脸。似乎在笑。
再一看过去,没人。
……
“栖儿,先生同意我去儒门做弟子了!”田山兴奋地跑回来,告诉栖儿这个消息。
“那太好了,山子哥!”栖儿也很高兴,随后拿起刚刚装好的糕点,笑道:“我先去送糕点,换了钱今天咱们吃好的!”
“嗯!”
一家酒馆的老板娘见栖儿和田山可怜,说可以让栖儿来帮忙做些饭菜换工钱。栖儿跟着酒馆的师傅学了好几天,终于知道了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蒸。据说小栖儿后来做的糕点,全镇子的人们都喜欢吃。
……
田山在儒门修行,定期能够寄一些钱回来,栖儿自己种菜,做饭,织布,也攒了不少。终于在一个山脚下拥有了两人自己的房子。
可是,田山回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据说,是去了大地方修行,离家里远了。每次回来的时候,栖儿就会很安静地听她的山子哥同她讲他和佩君公子去各地历练的故事。
田山有一柄剑,名叫寒离。栖儿拿过去玩的时候,总感觉很暖和,有一次不小心被它划了个口子,栖儿没敢告诉田山。
哦,对了,山子哥说,他师门的长辈还给他起了个表字,唤作子巍。
田子巍,田子巍……
栖儿心里念着,将红丝结洗好,挂在了树枝上。风吹动,红丝结飘动了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栖儿渐渐有些怕寒。
“诶呦!栖儿姑娘又来送菜啦?”酒馆的小哥笑着同栖儿打招呼。
“嗯,是的,今天也麻烦小哥了。”栖儿微笑一下,小哥很熟练地过来接手。
一旁的老板娘正数着帐,算盘扒拉地啪啪响,看见栖儿来了,便同栖儿说了几句闲话,问道:“你家那小郎君多久了,还没回来呐?”
栖儿低着头,小声说:“那不是我家……山子哥是我哥哥啦。”
“诶呦!我的莫姑娘还害羞了!莫大姑娘今天能不能赏光帮着做几盘子糕点呦,来照顾照顾我店里的生意?”老板娘完全是打趣的语气。
“好,好的,我回头做点儿给您送过来。”栖儿逃也似的小步走开了。老板娘拍着算盘,笑了几声。
秋风渐起,栖儿呵着气,也不见暖和。
栖儿又做梦了,她梦见她阿娘说她是捡来的孩子,说不是亲的就不会中寒毒了;她梦见了大风把红丝结刮跑了,她追了好久,最后摔倒在地上,看着红丝结飞到了大山之外,再也没回来;她梦见了那天站在她窗户外面的黑影,她这次推开门一看,黑影没有消失,而是一张死人脸。
那夜,栖儿第一次寒毒发作。
她不敢告诉田山,每次在信里都只说冷。再后来,栖儿也不给她的山子哥寄信了。她把信攒起来,压在了床底下,只在写时,拿出来反复看几遍。
无事时,栖儿喜欢坐在门前,朝着南边望,据说凉山城就在南边。
可每次最先入眼的,都是一棵枯树,枯树上只有一只小鸟风雨无阻地栖息着,就像……像什么呢?
山子哥,我真的好冷……
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栖儿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
几个家仆粗鲁地拖着栖儿,最后将她扔在了所谓公子的房间里。
栖儿只看见眼前满是自己头上流出来的血,冷的。似乎有人踢她,可她冷得已经动不了了。
最后,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死人脸。
“该是成了罢……”
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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