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许恩深订的是初四上午的航班，顾亚坤执意要去送机。

        迎着冬天明朗的旭日，许恩深一下楼就被晃到了眼——顾亚坤站在一辆进口途锐旁朝她招手。

        许恩深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你车呢？”

        顾亚坤羞恼地拉开后排车门，把她箱子送进去，“你有事儿没事儿？！”

        许恩深笑嘻嘻地搓搓手，爬进副驾，等顾亚坤进来，她再一次明知故问，“你车呢？”

        顾亚坤眼睛一竖，“你不是知道么，二十九那天午饭吃了酒酿就停公司了。”

        许恩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大年初一枉我们等你一天，元亨哥本想带咱俩去他朋友那儿看关门演出的，电话过去，小颜总说你在睡觉……”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就得了啊……”顾亚坤老脸一红，一路蔓延到领口下面。

        她活了三十年，从没守过这么胡天胡地没羞没臊的岁。

        年三十那天夜里，回到她家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下很大了。

        顾亚坤脱了外套，正打算动手加热打包回来的饭菜，却被颜谨宁拦住，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容分说道，“先去洗澡，头发都被雪打透了，容易感冒。”

        顾亚坤不以为然，转身从橱柜里搬出汤锅，“大妈说饺子回来要马上煮，化开就煮不成型了。”

        “我来煮，你去洗。”

        顾亚坤见他熟稔地把锅放在纯净水龙头下，看着像那么回事儿，便放心去洗澡了。

        颜谨宁沉静地站在灶前等水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在年三十这天吃过饺子了，没有他需要团圆的人，更没有团圆的意义，年三十对他最大的意义，就是可以撇开工作从早睡到晚。他本以为自己是很习惯这种“冬眠式”的过年方式的，可当他毫无防备地被“强行”拽入并体验了一把顾亚坤一家的过年氛围后，他才悲凉地发现，自己对家庭的渴望竟是那么强烈，不过是一直被他刻意地压抑着。

        人都是会变的，倘若换做从前，头天表白转天同居这种事只会让他嗤之以鼻，但眼下，他不但做了，还挺得心应手的。

        水开始咕嘟冒泡，旁边适时伸过来一只手，把火扭小，然后将一只只饺子投进锅里，并用汤勺兜底搅了搅。

        顾亚坤一手扶着干发帽，另一只手行云流水地往锅里拈饺子，“我就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老板，你也去冲个热水澡吧。在我这儿感冒了，我罪过可大了。”

        颜谨宁没动。

        顾亚坤手上动作没停，两下看看，诧异地问，“咦？打包回来的那些保鲜盒呢？”

        “我放冰箱了。”

        顾亚坤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那么多菜，都……没有你喜欢吃的么？”

        颜谨宁替她扶了把摇摇欲坠的干发帽，“我下午喝了好多粥，并不饿，一会儿吃几个水饺就可以了，菜等明天我们一起吃吧。”

        顾亚坤点点头，推他转身，“那就请老板快去沐浴吧，出来就可以用膳了。”嘴上说得轻松，心里的狐疑却在放大，从下午那通电话后，颜谨宁的情绪就明显不对劲，印象里，他情绪外显的时候不多，暴躁、震怒等“极端天气”她不是没见过，但像今天这样阴鸷的一面，那可真是前所未见。

        饺子在锅里滚了三滚，顾亚坤关火盛出，摆上餐桌，她听见卫生间的门把手“咔哒”响了声。

        “老板，你洗好啦？快来吃饺子……今儿过年，你要不要喝点酒哇？”顾亚坤嘴上是这么说，但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却是乳酸菌饮料。

        半天，没听见颜谨宁的回应。

        想想他刚才的反常，顾亚坤心里骤然一空，箭步冲到卫生间门口，堪堪撞见一双红得不太自然的眼圈。

        或许这是男人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却不幸被她撞破了。

        顾亚坤觉得此时此刻很有必要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她哄孩子一样朝他拍拍手，摊开双臂，“抱抱？”

        颜谨宁先是无动于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掀了掀嘴皮，“要。”说着，又向前迈出一步，将她紧紧地收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我说要……”

        “这学期我可能学业会很紧。”许恩深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怎么，你们老师终于良心发现，要对你实施更为严格的管教了？”顾亚坤没get到她的点，顺着她的话茬往下接。

        “不是。”

        顾亚坤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半天转正，当天同居，在你们颜总推土机一样彪悍的推进力前面，你就是个渣渣……”许恩深丝毫没给姐妹留面子，“我暑假前没空参加你的婚礼，你好歹争点气扛一扛，别突然哪天告诉我你要奉子成婚。”

        顾亚坤很想骂人，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确没什么立场。

        李既望结束了上午的拍摄后打开手机，许恩深的未读消息躺在最上面：

        【我回来了。】

        他翻了下最近的拍摄日程，回她：

        【我最近白天的拍摄日程比较紧张，读本只能排在收工后了，你方便么？】

        许恩深没回。

        李既望想了想，又敲出一行：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跟你说。】

        许恩深正忙着整理带回来的年货，回来时王秀兰给她装的箱，边边角角里都塞满了吃的。待把最后一个保鲜盒硬塞进冰箱，她才腾出手来眼手机。

        片场外，崔哲珉朝要进场的李既望伸出手，“哥，手机。”

        李既望面无表情地又在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适时进来一条新消息：

        【今天来我家吃晚饭么？】

        李既望把手机递给崔哲珉的同时给他交待道，“下午帮我买个小礼物。”

        崔哲珉看着他眼底跃动的水光，顿时意会，比了个ok。

        单就第一场戏就拍了三天，导演也察觉到是因为尹神奇火候欠佳才让男女主角的磨合总差了点意思，眼见进度越拖越滞后，他当机立断把李既望单人的戏份都提前以便保证总体进度。

        李既望下午的状态非常好，几乎每个镜头都是一条过。最后一组镜头需要在院内拍摄，导演趁李既望补妆的间歇同他简单讲了几句戏，俩人说完，李既望不经意抬眼，瞧见庭院大门外，崔哲珉正掐着一只毛茸茸的灰狼玩具后颈，一脸“求肯定”的神情看着他。

        那灰狼的表情本来就憨傻，被他掐歪了脖子，越发傻得可笑。

        李既望低眉笑了下。

        天色刚一擦黑，当天的拍摄全部完成。工作人员互道辛苦，导演特意过来拍拍李既望的肩，“一起喝一杯？”尽管没明说，但李既望连续几天高强度拍摄下依旧在线的敬业和状态，已经很大程度上为剧组缓解了拍摄进度的压力，就连组里的年轻后辈都在私下感慨，说李前辈在文艺片市场不可撼动的地位与声望，确非浪得虚名。

        李既望瞥了眼在栅栏门外原地兜圈子的崔哲珉，笑着婉拒，“导演，等电影杀青时再跟您好好喝一杯怎样？”

        导演点了点他，转身走出两步，冷不丁扭头笑眯眯地撂下一句，“既望啊，是不是恋爱了？”问完，也不等他回答，径直背着手走了。

        崔哲珉迎上来，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灰狼的手提袋递给他，“哥，这个礼物……理想型女士会喜欢么？”

        李既望用湿巾擦过手后才把它从纸袋里拎出来，手感很软，翻过来看，它还有个帽子，扣上就能秒变一只羊，他很满意，点点头，“她会喜欢。”

        崔哲珉眼里顿时迸出两颗星星，“哥……我可不可以……”

        李既望无奈地看着他，突然用很流利的中文问他，“你中文学怎么样了？”

        崔哲珉歪头，大舌头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般般。”

        李既望掏出手机，拨给许恩深，“那你自己问。”

        语音那头很快接通，“hello？”

        “it’sme”

        一来一回的英文交流，给崔哲珉看不明白了，凭什么他俩说英文，偏要自己讲中文，李既望把手机话筒递到他嘴边，挑眉示意他说话。

        崔哲珉惶然地看着李既望，磕磕巴巴张嘴，“尼……尼号，窝……窝是崔植民，一……一既望……窝……哥哥……”崔哲珉抓耳挠腮，快要哭出来，“窝……窝可以……吃饭……跟他……么？”

        许恩深却听得要笑出来，她抿抿唇，顽皮地喊了句，“欧巴……”本就轻柔的声音拖出一个绵绵的娃娃音尾调，仿佛刚打出来的热卡布奇诺上面那层绵密的泡泡。

        电话那头，男孩子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句韩文，把话筒换给李既望。

        李既望随手打开手机的免提。

        “嗯？”

        “你们还有多久到？”

        “大概二十分钟。”

        “小朋友有不吃的食物么？”

        “littleboy”指的应该是他吧！崔哲珉耳朵一动，大声抢答，“没有！”

        许恩深轻笑，“那一会儿见。”

        “嗯。一会儿见。”李既望并没觉得，自己念了一天台词后略显低哑的嗓音里裹着多少温柔。

        “哥。”崔哲珉从李既望腿上拿过手提袋，紧紧搂在怀里，“我第一次见理想型女士，这个……这个可以算我送她的礼物么？”

        李既望失笑。

        崔哲珉一路紧张到许恩深家门口，李既望发出一条信息后，不多时，门就开了。房里的灯光温柔地从许恩深头顶和身后铺洒开来，打在她毛茸茸的碎发和奶茶色的毛衣上，在崔哲珉眼里，第一眼印象的欧尼实在是太梦幻了，他当即决定把“理想型女士”改名为“梦幻欧尼”。

        李既望只觉过去一周多时间心里无端的烦郁和不安找到了归处，门里面有光，像个巨大的能量磁场在吸引他，但无奈的是，身前多了个跟他身量相当的人形“挡光板”。

        崔哲珉规规矩矩地朝许恩深鞠了一躬，生涩开口，“欧……欧尼……尼号……”

        傻憨憨的崔哲珉在许恩深眼里过于可爱，她笑着侧身，把俩人请进家里。

        换鞋的时候，崔哲珉瞥了眼李既望脚上的家居拖鞋，再看看自己脚上刚开封的酒店拖鞋，一秒认清社会地位。他迅速站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许恩深，“梨屋……”

        许恩深扬了下眉，迟疑地接过袋子，当她把里面的狼崽掏出来时，情不自禁低呼了一声，“啊！太可爱了！”她抄孩子一样给小狼举了个高高，然后在它的左右脸上各亲了一口搂进怀里顺毛。

        崔哲珉虽然很高兴看到他喜欢的欧尼发自肺腑地喜欢他挑选的礼物，但是，他更想欧尼那双含光带水的眼睛在他和他哥身上多停留一些，想到这儿，他的肚子跟着发出一声震天响的抗议。

        “啊！”许恩深抱歉地朝崔哲珉笑笑，指指卫生间的方向，“你们先去洗手。”随即爱不释手地让小狼坐到沙发靠背上，摆弄几下，俯身在它的鼻头上又亲了亲。

        那个傻狼有那么可爱么？！崔哲珉瞧着直撇嘴，然后很有眼力劲儿地坐到李既望对面，把他旁边的位置空了出来。

        许恩深先捧出了番茄牛腩汤，光是那浓郁的香味，便已经让崔哲珉馋得想哭，很快，桌上又多出超大一盘燕麦米虾肉紫菜卷。

        许恩深把紫菜卷往崔哲珉那边推推，却在李既望跟前放了一海碗乾隆白菜，略带歉意地给他解释，“考虑身材管理，你可能需要控主食。”

        饿了一天的李既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我不需要。”

        许恩深犹犹疑疑地接过他的视线，边盛汤边用中文嘀咕，“难不成还能吃完了再回去加班健身么……”

        李既望将她本要递给崔哲珉的汤碗拦下，然后低声对崔哲珉说了句韩语，崔哲珉立马从善如流地接过许恩深手里的勺子，“欧尼！窝来！”

        李既望自然而然地给她空出来的手里塞上一双筷子，“吃饭。”

        饿了一天的男人都是吸尘器，干饭的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吃到最后只剩下了餐具。

        许恩深摁住试图起身帮她的崔哲珉，把餐具收走，换回一壶热乎乎的山楂汁，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崔哲珉毫不迟疑地吞下一大口，第一次喝山楂汁的他表情失控地望向李既望，小声用韩语问，“哥，这是什么汤，好酸……”

        “是山楂，你今晚吃太多了，这个能帮你消化。”李既望解释完，意味深长地提醒他，“哲珉啊，你该回酒店了。”

        崔哲珉皱着五官喝掉杯里的山楂汁，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继续用他那烫嘴的中文跟许恩深道别，“欧尼，歇歇你的饭，窝腰先回……hotel……”

        入户门在许恩深面前打开，又很快关上，一股冷冽空气钻进来扑在脸上，很快就被屋内的热意蒸得无影无踪，然后也就只剩下了热。

        没了崔哲珉在中间调剂，许恩深站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里，无端地不知所措。

        “哲珉好可爱。”

        “嗯。”

        李既望侧头看眼她红得近乎透明的耳朵，没说破，径直走到沙发旁的地毯上坐下，看着她，“今天不读本，说件事。”

        许恩深迟疑地在他对面坐下。

        “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许恩深抬眼，他的眼底似有星河静谧流淌，许恩深的心跳不自觉错了一拍，她忍不住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告诫自己别想多。

        “工作原因，我会在康市住很长一阵子，出于方便考虑，你介不介意我住得离你近一些？”

        许恩深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着他说出来的整个句子，隔了好半天，才缓慢地问，“你要来中国发展？”

        “是我的工作重心发生了变化……”李既望注视着她，勾勾唇，牵出一抹言不尽意的笑，“等到后面有合适的机会，我会跟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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