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排
赤羽愕然看着面前纤细柔弱的小姑娘，和她湖水般幽深的绿瞳，突然止不住地笑起来：“阿蓁，你今年多大？十五岁是不是？我记得你是年纪最小的师妹，还是身体最差的，她怎么会选了你？她真是……到死也那么狠啊！”
阿蓁一怔：“我年纪很小？”
确实，十五岁不过刚刚及笄。可或许是阿蓁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如今又继承了碧瞳，她从未觉得自己会因为年纪太小而无法承担起守命人的重任。
更何况萧容比自己还小，遇事却机警果决，她这个当姐姐的，也不能太差劲。
阿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提起剑，又叹口气道：“赤羽师兄，你不要怨我。”
赤羽“哼”了一声，声音依旧生硬傲慢，却并没太多仇愤：“富贵险中求，我技不如人，也怪不得别人，”话罢，他看着阿蓁的眼神多了一丝讥讽与怜悯，轻声道，“再说，我就算死了，也总比你这般行尸走肉地活着要强。你就没听说过玉晚的故事么？”
阿蓁视线蓦地一暗，忽然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萧容，面色转而平静下来。
“我会比玉晚幸运。”阿蓁轻声而肯定地说。
她一剑刺进赤羽的心口，赤羽终于闭了目。
阿蓁用雪水洗净了虹龙剑剑柄上的毒印，又取下赤羽腰间的剑鞘，走回萧容身边。
见萧容还清醒着，她微微舒了口气，把虹龙剑放在他的膝上道，微笑道：“这是送你的礼物，你拿着它，今后定能大显身手，高展宏图。”
她知道虹龙剑，因为这柄剑本就是日后萧容的佩剑，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到他的手中。
萧容摸着这把华美的剑鞘，听阿蓁笃定地说着未来，神色却有些彷徨。
良久，他抱歉道：“阿蓁姐姐，我可能走不了了，”他微弱地喘息着，呼吸声中带着沉重的摩擦，“这里离下游的村子还有四五里的路。你先去吧，可以叫几个人，如果我还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阿蓁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谁说我们还要走路了！”对上萧容迷蒙的眼神，她心中一软，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这柄剑先借我用一用，”阿蓁捡起虹龙剑，给萧容盖上大氅，又叮嘱道，“我很快回来，你可千万不要睡过去。”
萧容点了点头。
阿蓁不敢耽搁，又摘下腰间细柔的荆条，在荆条的指引下向山谷一道罅隙小跑而去。
向山坡爬了没多远，阿蓁便发现了积雪覆盖下的一片竹林。竹子在冬日严寒下已不复苍翠色泽，反而透着一股幽暗的墨色，但依然高挑笔直，足可以系一条乘两人的小竹筏。
要做竹筏，最费力的是砍竹子，往往要花费几个时辰，但阿蓁有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在手，倒十分轻松。反而是倒下的竹子太粗长，虽是空心，她也很难拖得动。
阿蓁只匆匆砍了四根竹子，又对半斩断，拖到斜坡处把竹竿滚了下去，拉倒了小溪边。
既然是临时的竹筏，也不需要太结实，简单捆一捆，一条能乘两个人的竹排就做好了。阿蓁还在荆条指引下“幸运”地找到了几株能止血的血竭草，可惜已经干枯了，不知还有没有效。
雪终于停了。
阿蓁拉着竹排向泉眼处走去，朝萧容招了招手。
萧容却没有回应。
阿蓁心一沉，踏着雪奔向萧容。
近了，仿佛听到了阿蓁的脚步声，萧容的眼皮动了动，却似有千钧之重，只睁开一道缝看到了阿蓁墨绿色的棉靴。他苍白的脸色绽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极弱：“阿蓁姐姐，我听你的话，没有睡着。”
阿蓁眼睛一酸，搂住他的头哽咽道：“好，小容真棒，我们现在就走……”
萧容感受到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很想紧紧抱住，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抬手，终是精神一松，陷入了昏睡中。
好在离竹筏不过几步路，阿蓁半是背半是搀地将萧容扶上了竹筏。
水势温柔，两人顺着小河缓缓地飘向了下游。
阿蓁先捣了草药给萧容敷上，重新包扎了伤口，再占卜一次，前路无虞，也未察觉近处有同门的痕迹，不由得身心都放松下来。
她盘腿而坐，让萧容躺在自己膝上，如此正好能避开他后背的伤口。
此时热气浸透了竹筏，缓缓地透过缝隙蒸腾而上，周围一片朦胧温暖的白雾，两侧雪白的山峦就在这白雾中若隐若现，向身后缓缓而去，周围安静得只有水声汩汩。
阿蓁本就体弱，方才又经过这一番折腾，不觉也有些疲惫，半搭着眼皮昏昏欲睡。
“阿嚏！”
阿蓁突然惊醒，吸了吸鼻子，正思考多半是方才砍竹子时只穿单衣着了凉，萧容却也辗转醒了过来。
或许是方才昏睡了一阵，如今热气蒸腾又很舒服，他的眼神清明了些，看看阿蓁，又看了一瞬天空，很快又把视线落回阿蓁脸上。
“怎么了？”阿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痛得厉害么？”
萧容摇了摇头，忽而弯了眼眸道：“这山与雪真好看。”
阿蓁一愣，也抬头望去，虽然白雾茫茫，四周之景甚是平和缱绻，却也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转念一想，或许是萧容被关在牢中太久才会觉得好看，便不忍反驳。
她低头，又见萧容澄净的眼神就落在天与她之间，眉目温软，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一点不像重伤未治的样子，她不由奇道：“小容，你怎么这么开心？”
“阿蓁姐姐不开心吗？”萧容亮晶晶的眼睛黏在阿蓁身上，反问道。
阿蓁怔了一下，伸手蹭去萧容唇角的一点血迹，盯着他叹了口气：“当然不开心了。”
萧容的笑意遽然僵住了，自下而上地瞧着阿蓁，想透过浓重的雾气辨出一丝阿蓁的情绪：“……怎么了？我、我……”
“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开心得起来，”阿蓁紧蹙着眉头，忽然正色道，“对不起，今日是我大意轻敌了，以后绝不会再让小容遇到这种危险了。”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能冒冒失失地冲出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阿蓁表情严肃，又想到萧容受伤的那一幕，还心有余悸，小声道，“刚才我简直要吓死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嗯，我记住了，”萧容的眼睛重新变得亮晶晶了，又用极细的声音补了一句，“阿蓁姐姐以后也不能吓人，当时赤羽要杀你的时候，我也很害怕……”
阿蓁愣了愣，严肃的嘴角终于柔和下来。
她想到已是午后，怀中还剩最后一张饼，便掰了一半道：“饿不饿？”眼见萧容似要拒绝，她又道，“你流了那么多血，多少吃点东西补一补，才能坚持到一会去看大夫呀。”
见阿蓁耐心地哄他，萧容微微弯了弯眉，然后半张开了口。
阿蓁怔了一下，才想到萧容伤了后背，大概不好活动手臂，这是要她喂他呢。她忙掰了一小块，凑到萧容嘴边。
萧容抵着后脑勺，微微扬起下巴，叼走了阿蓁指间那块饼，缓慢地咀嚼着，似在品尝着什么人间美味，很快就咽下，又张开了口等着。
阿蓁再喂他一块，道：“现在只有这个啦，你凑合着吃，等我们去了有人的地方，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萧容微微一怔，忽然垂下了眼睛，半晌才小声道：“阿蓁姐姐，我们进了村子之后，该怎么办？”
“嗯？”阿蓁疑道，“除非再遇到我的哪位同门中人，否则寻常的追兵我们都可以避过，你且放心吧。”
“不是，我是说……”萧容睫毛颤了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我、我被关了五年，以前也没来过中原，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阿蓁看萧容忽然又变得有些羞怯不安，就像昨日刚捡到他时的模样，心中好笑，摸了摸他额前的碎发，温声道：“一会看看就知道了，慢慢来，这只是个小村子，之后我们还要进城。你若愿意，我们也可以去神都转一转，或者其他地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萧容撩起眼皮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小声问：“你之前说，要带我回家……”
阿蓁展颜笑了起来：“我先前住在清阳郡砚亭乡，那里有套师父留给我的宅子和一个算命的铺子，若说是家也可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萧容眨着眼睛，忙不迭地点头。
“好，”阿蓁又问道：“小容，你的家里还有亲人吗？你想回家看看吗？”
她知道萧容的父亲靖亲王萧闻止已死，但不知道他母亲，或者其他亲属如今又在何方。碧瞳里的这段历史记载得语焉不详。
萧容眸色一黯，低声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阿蓁默然，有些爱怜地摸了摸萧容的头，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只觉衣角一紧，低头看，原是被萧容抬手拽住了。
“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萧容侧着头，不敢看她，翕动着苍白干涩的唇瓣，轻声细语道，“我只有阿蓁姐姐了。只要你不赶我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不好？”
他攥着阿蓁衣角的手很紧张，好似在等待着她的判决。
“好。”轻轻巧巧的声音响起。
萧容一怔，抬起头来，却见阿蓁眉眼弯弯，白色雾气下，眼中仿佛有水光潋滟，就如一汪温柔而幽深的静湖，可以包容任何风浪波涛。
他只觉心中一松，仿佛前路所有的不安都有了着落。
阿蓁将手覆在萧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心中却在想：
原来萧容的手臂能动弹，刚才却还让她喂食，这可不就是在撒娇！
啧，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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