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魏宝华喝完多半瓶白兰地，放开一切礼仪拘束，谈话更随便些了。

　　        我问魏宝华他是否给家写过一封信，表示和小鳗脱离关系。他说：“是的，刚到台湾生活得很艰难，我想很快回去，我不愿再见到小鳗。不过我还是遵守诺言，没提那件事，只说我嫌她没知识，叫我爹打发她走。大陆已是这边的天下，我不想太得罪那位伤员，好离好散，退一步海阔天空。”

　　        没想到局势变化。朝鲜战争起来后，回大陆没有指望，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从军队退伍，就跟几个山东老兵合伙开店卖山东大锅饼。几个光棍既要忙生意，又要料理生活，过得很狼狈。他想：要成个家，我已经失去了过去，如果不把握现在会连以后也失去的。就经人介绍跟一个山地女人结了婚。但成亲的那晚上他百感交集，并不快乐，并且多年来第一次又想到小鳗……

　　        我问：“你担心小鳗还没离开你家，将来会有重婚的麻烦？”

　　        “不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想早知形势发展成这样就不该写那封信，我回不去，留着她照顾我爹不正好吗？”觉得把小鳗放走是便宜了她。

　　        我问他这一次结婚的情况。

　　        他说这个太太是比他小几岁的山地女人。她常来街上卖菜，有时也买他们的锅饼，早已认识，那股勤快麻利劲还曾使他联想起小鳗。经人一提两人都同意，很快就结婚了。他曾经幻想过要娶个有知识的女人，结果这第二位太太仍是个粗人。没办法，在台湾像他这种既没产业又没固定收入的人只能跟山地人结亲。虽然南北语言、习惯不同，可都处在穷苦的环境中倒相处得很融洽，很恩爱。他相信和小鳗在一起是不会这么幸福的。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那时台湾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富起来，市面不景气，锅饼铺又因为几个朋友发生纠纷停了业。要养活三口之家不是件容易事。他只好参加一个去沙特阿拉伯的工程队当伙夫，从外国把钱汇回来供她们生活。沙特的工程完了，为赚钱去了美国，从此就在美国呆了下来。

　　        美国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可是在台湾时他的心分为两半，到这里却分为三半了。在台湾只是时时想起大陆的父亲，在美国后又加上想台湾的妻女。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命苦！在美国除了干活他没别的事做，钱要寄回台湾养家就无权拿去娱乐。他唯一的消遣就是读小说。他的英语不行，只能读中文，就找来餐馆吃饭的中国学生借书看。有个学生借给些托尔斯泰的小说，他读得入了迷，从他那里他接受了道德自我完善的观念。这时候才设身处地的替小鳗想了想。他想：“我从没爱过她，从没把她当作亲人，当她要求得到爱时，我表面大度可忌恨在心。我给人打工按小时收费，很体会到老板剥削人的黑心。可只给了四十斤粮食，她就给我家干了十几年，这还不够，当我在享受家庭幸福时却希望她无尽期的替我照顾老人，我的灵魂怎么这样丑恶？”

　　        他说很想得到家乡的消息，中美建交后曾给村政府写了封信，打听他家情况。可是没有回音。今年试着又来信，这次收到回信了，信是村长写给他的。只说家乡变化很大，欢迎他回来看看，却对他家的事一句没提。所以他一有了离开美国的机会，没去台湾看望妻女，就来了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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