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年轻的帝王步履匆忙,他来不及回承乾宫梳洗更衣。他有太久没见到自己的妻子了。
从他五六岁被董重铃捡到,就日日陪伴在一起。这次分开一个多月,相思成海几乎将他溺毙。
宫里照旧明烛点点,不过为什么都挂着白皤白灯笼?
严瑯顾不得想这些,他行色匆匆喜色满面吩咐和顺:“给朕把手炉弄热些,别一会儿凉了皇后。”
和顺颠颠儿跟在后边,一边应“是”一边吩咐后边的人添热炭换手炉。
远远的坤宁宫近了,可是为什么会有哀哀哭声?
严瑯有些不解,铃儿怎么了?想孩子了!严瑯心疼妻子脚下步子更快,他得回去抱着铃儿安慰。
和顺看着满目白色,心底的惊讶越来越深,甚至隐隐产生恐慌,什么人殁去能让宫人全身缟素?
看这规制,分明是中宫皇后崩逝才有的重孝!
和顺瞬间头皮发麻,胳膊后背寒毛立起!
不,不,不……
和顺心惊肉跳颤悠悠瞥了严瑯背影一眼。冲击太大和顺几乎不会反应皇后故去这件事,他唯一的反应是皇帝会怎么样。
在白皤兼哀声中,和顺试探开口:“宫里白皤高挂,好像是皇……”
和顺停住嘴他不敢说下去,顿了顿改口道。
“好像是中宫崩逝的规制。”中宫比说皇后能好一点。
严瑯满心欢喜雀跃那里能听明白和顺的话,只照着自己的意思理解:“明日是太子生辰忌,皇后慈母心肠故此规格高了一些。”
竟一点都想不到皇后身上。
和顺绝望又惶恐的闭了闭眼,脸色白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觉得严瑯说的对,皇宫娘娘自从进京到现在八年,做过的事桩桩件件从没有一件能让人说嘴的。
固然娘娘深爱幼子,可她绝不会逾制,更何况……
和顺凄惨望了一圈周围宫人,个个欲言又止神色哀戚惶恐,哪里像是祭奠已故小太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天要塌的样子。
确实是天要塌,留在宫里的人知道皇后应天命仙游,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也不是哀伤,第一反应竟然是万岁知道了会怎么样!
也是在皇后崩逝那一刻,他们好像才恍惚过来皇帝是真的珍爱皇后。
皇后在宫中向来公允明睿,诺大的皇城从来都是平和安稳的。没有宫人是非八卦私自暗斗,没有嫔妃争风吃醋逾制违规。
其实皇后是个很好的人,有她在仿佛人心都是安定的。
这一刻阖宫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禀告皇后崩逝的消息。
他们现在才想起来,当年是皇后以阿姐身份,牵着少年天子的手走进京城;是皇后带着少年天子入主皇宫龙御九州!
这会儿他们看见行色匆匆的帝王,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他们想起来了,少年天子刚入宫中的时候,就寝都不肯一个人,非得皇后在帐外陪着才能入眠!
否则吃不下睡不着,不消几天就神情恍惚面色蜡黄眼神黯淡。
知道旧事的宫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皇后崩逝皇帝会怎么样?
严瑯一颗心热扑扑的,像是初恋的毛头小子要见心上人,急切又热情;又像是新婚小别的郎君,欣喜又向往。
远远看见坤宁宫的宫门檐角,严瑯忽然止住脚步,吩咐:“小和子你去把朕的画拿来。”
“是”和顺弯腰领命,恨不能立刻飞回车驾。他的冷汗早已浸湿棉厚的衣领,根本不敢留在皇帝身边。
他怕,怕面对皇帝知道真相后的样子。
只是不等和顺离开,青年皇帝又改口了:“罢了,画的事暂时别让皇后知道。”
严瑯心里琢磨:明日就是太子生辰忌,铃儿这会儿心里一定很伤悲,自己一幅兴高采烈的样子,铃儿肯定会觉得自己没有慈父心肠。
这不行
严瑯眉尖微颦垂下眼,再抬起眼睫眼中沉沉伤痛,就是一个失去孩子的年轻帝王形象。
不是严瑯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也欣喜期盼过,抱在怀里喜爱过,毕竟是董重铃生的。
只要和董重铃有关的严瑯都喜欢。可那些又怎么比得上董重铃在他心中的重量。
严瑯稳住身形,目光沉痛抬脚走向坤宁宫。
这样铃儿看见他时,就会心疼他喜爱他了吧,严瑯心里暗暗含了一丝希翼。
储凤阁里霍新凤来来回回转圈,她一得到消息就坐立难安。前几天才闹了坤宁宫,皇后今日就感应天命仙游归天,怎么想她都有点尴尬。
早知道这样,她何苦听母亲的话去多这一回事!
霍新凤一边坐立难安,一边在心里责怪母亲。她身边的陪嫁宫女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冷静谏言。
“小姐何必忧虑,皇后娘娘受天命召唤归位仙班,原是上天给予大昌的福佑。”
霍新凤停下脚步细听。
寥花平淡着脸继续说:“反倒是皇上夤夜冒雪而归,小姐应该立刻迎驾关怀才是。”
霍新凤有了主心骨,是啊,皇后自裁关她什么事?她最多就是敬爱皇后熬了一盅燕窝,还被赶了出来,怎么想也是她委屈。
严瑯装了两步深沉,又忍不住雀跃,眉梢嘴角都透出轻快的喜悦,就像离家的孩子快要到家了。
铃儿,我回来了~
“臣妾恭迎圣驾,原吾皇安泰如意。”
轻快的脚步被霍新凤拦住,严瑯脸上轻快的喜悦,不着痕迹蜕变成温和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欣喜。
就像青年男子见到有好感的女孩儿,礼貌温柔却掩不住眼中小小的亮光。
这亮光让霍新凤心中大安,陛下心中还是有自己的,就算皇后占六成,自己也能在万岁心里占四成。
如今皇后故去,阖宫还有谁能比的过自己恩宠,家世背景中宫之位只能属于她。
不过陛下大约要伤心一阵子了,可是这又什么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严瑯温和着嗓子说:“朕冒雪夤夜而归,倒让爱妃受寒接驾,你是太尉和萱国夫人娇养的女儿,不应该在朕这里受委屈,一会儿回宫喝点姜汤去去寒。”
皇上待她一向这样温和甜软,霍新凤心里甜丝丝的。她有心提起皇后崩逝的事,嘴唇动了动想说未说。
严瑯耐着性子和霍新凤周旋:“明天是太子生辰忌,皇后心中悲痛,朕现在去陪陪皇后。”
霍新凤保持蹲身在地,寒冷的地气让她心思格外清明:这倒霉事情还是让别人说去吧,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干嘛去触皇帝霉头。
这时候的霍新凤还不知道,是人都有一种本能,一种对危险感知的本能。
“是,臣妾谨遵圣意。”
严瑯轻快的脚步踏过坤宁宫高高的门槛,跟在后边的和顺仿佛下一刻就要千刀万剐。可他还是抖着嗓子唱到。
“皇上驾到……”
长长的嗓音消失在呜呜咽咽的哭声中,柳恋闻言第一个从宫里出来扑跪在皇帝面前。
双眼泪长流:“陛下!娘娘她……”
娘娘怎么了?严瑯微微歪头看着柳恋,有些不明白她这么伤心是为了什么?
柳恋喉间哽咽难言,忍了几次才哆嗦着嘴唇:“娘娘……娘娘……”
还是说不出来,柳恋闭上眼脸上泪痕成河:“娘娘感应天命召唤,已然仙游归天了。”
什么天命,什么仙游?严瑯一向聪敏过人的脑子,有些不能理解。
他皱皱眉,略微嫌弃的绕过这个神经兮兮的婢女,这是铃儿依重的婢女,他不能嫌弃。
和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早就猜到了,可实事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皇后,那么好的皇后娘娘,真的崩逝了!
和顺不知道,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严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那么盼着看见铃儿,怎么现在脚步却越来越重了?
身上酸软发轻又是怎么回事?
绕过八开霜白地的鲛绡屏风,绕过重重帷幕,那里是铃儿的床榻,在那里他度过了很多安稳幸福的夜晚。
那里有温热的被褥,有让他安心温暖的妻子。
床榻还在,妻子也还在,甚至穿上了她少时喜欢的红色衣裙。
双手交叠在腹部,睡容安稳甜蜜。
严瑯手扶上勾起的床帐,不知道为什么轻轻抖了抖。
柳恋哭着跟进来:“娘娘不让人报丧给陛下,怕您路上心急赶路遇到危险。”
铃儿……严瑯看这妻子安稳甜蜜的睡容,习惯性的跟着弯起嘴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弯起的嘴角,就像薄雾一样缥缈无力。
最终只能溃散
柳恋还在叙说:“娘娘说身后事不必劳民伤财,让陛下以天下万民为念。”
严瑯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只是痴痴的看着董重铃安详的睡容。
粉粉的面颊朱色唇,唇角微微上抿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在甜笑。黑黑的眉毛弯弯描抹,合上的睫毛像蝴蝶双翅。
铃儿还是这样美。
他想起那年他初晓人事,夜里弄脏了裤子早上起来羞涩难忍,把脏裤子窝成一团,塞在怀里想偷偷丢了。
却不防在河畔桃花林中看见她。
董重铃站在粉云连天的桃花树下,艳艳桃花莞尔一笑,两个浅浅酒窝便盛满了蜜,从此他便沉溺下去再没有醒过来。
严瑯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里,他似乎在坤宁宫又似乎没在;他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又似乎没听到。周围的东西开始旋转慢慢的越来越快,似乎要变成一道道绳索将他勒死。
这中间唯一的光就是董重铃甜美的睡姿,发着橘黄温暖的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可是这光这人也开始随着漩涡旋转……旋转……消散……
柳恋忍着悲意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信件,双手奉到皇帝面前:“这是娘娘留给陛下的。”
严瑯动了动手指,他好想听到什么声音。哦,他是听到了,听到有人说“这是娘娘留给陛下的。”
暴戾冲破头皮,严瑯回手狠狠一巴掌。柳恋来不及反应,一耳光甩出几步远,嘴角鲜血如线流下。
信,飘、飘、飘,逶迤在地。
严瑯双目赤红,已经看不清东西。
“忘忧”只有“忘忧”才有这样艳若桃李的效果,铃儿是自己要走的,她自己要走的。
被抛弃了。
严瑯站直身体,年轻的皇帝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在空寂的宫殿轻飘飘回荡:
“皇后遗体火焚不得入葬,坤宁宫一应物件全部毁去,上下人等一律碎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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