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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道门


萧琰到剑阁后不久,就接到阿娘遣人递来的快信,说起她走后的长安纷扰。

        萧琰读完信后不由苦笑。

        她和李毓祯的绯闻竟然又被扯了出来,还比四年前闹得更加纷纷扬扬、世家皆知了。

        阿娘在信中说,这是有人在从中掀浪。

        其目的当然昭然若揭。

        给萧氏与皇室之间制造麻烦,隔阂。

        萧琰是萧氏的护族长老,未来的太上长老,这样的身份,以及不可限量的前途,萧氏怎么可能容许她与皇太子扯上情人关系?

        李翊浵告诉她不要担心,“……阿娘早有准备了。”

        早在知道长乐宫之事后,李翊浵就在防着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必须有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将这事圆过去。

        当安平长公主上门来问绯闻的真假时,李翊浵就说了长乐宫之事,当然是经过她编撰的。

        李翊浵说的是“酒后乱性”。

        安平长公主抱以冷笑。

        以萧琰和李毓祯的心性意志,怎么可能出现酒后乱性?

        但是,当这个酒不是一般的酒呢?

        这酒叫“迷幻天”。

        它最珍贵的酿酒原料是帮助洞真境破障入先天的皇族秘药“迷梦会瑶台”,就连将要晋阶的洞真境大圆满都抵抗不住堕入幻境,即使这酒中只是加入了一部分秘药,但以萧琰和李毓祯当时的境界又怎么抵抗得住?

        这酒当然很珍贵,是皇族培养极有天赋的子弟才会用,让他们饮酒后堕入迷幻天境历练心境,天院长老会不会轻易给出。

        安平长公主听到这里怀疑去了大半,“迷幻天”这个酒的确是皇族最珍贵的酒,她没有资格饮但知道它的存在,昭华身为皇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被天院长老会赐予迷幻天酒历练心境,这是极有可能的。

        她心里想道,打吐蕃那会是五年前,昭华那时就和十七的感情这么深了?竟然将皇族子弟渴求而不得的迷幻天酒与十七分享?五年前她们究竟何时有的交往?

        安平长公主半信半疑,就算是真的吧,但两人喝着这酒进了迷幻境,那也是历练心境怎么就历练到床上去了呢?

        “因为这种酒……其实有催情作用。”李翊浵对三姊叹气道,“我也是听阿爹提过,说这酒主要是给皇族年轻天才历练心境,年轻人的心境历练主要是情和欲,所以这酒中有催情催欲的成分,构造出情|欲的幻境……如果两人分开饮便罢了,偏偏是在一起……本来应该是在密室用,并有宗师护法,如果出不了迷幻天就用强力唤醒。所以申王给昭华酒时,没有说有催情效果,因为想当然她是在书院的密室用,相信以她的意志能够抵御过去,谁知道她会带去吐蕃,又分给宝树,两人一起用呢?……”李翊浵一脸的无奈。

        萧琰看完嘴角都抽了,这编的真是……心中佩服阿娘胡编乱造的本事,最主要的是,真真假假,假中有真,喝酒是真的,“迷梦会瑶台”也是真的,这种假中掺真的谎言最能让人取信。

        她已经能够想象父亲和四哥听了安平母亲转述后的崩溃心情。

        但这总比知道真相好。

        萧琰心中舒了口气。

        于私来讲,她不希望父亲和四哥知道真相后对李毓祯怀着憎恨之心;于公来讲,父亲和四哥心里存了这么个大疙瘩,对萧氏和皇室的天启联盟以及今后的关系都没有好处,她还在设想并努力让萧氏与皇室,如何能让裂缝裂得更大?

        阿娘给她圆了这件事,这是最好的。

        ***

        萧琰住在剑湖的湖心岛上,对着林中的“无念”刀碑日日揣摩。

        当她在外历练之后,回来直面岩石上的刀意时,那种身临其境的体会,让她对虚无刀意有了更新的领悟,但是,“念”字刀意仍然没有进境,后四刀的刀意她始终觉得如在云雾中,可以看到,却如雾般摸不到。

        她在刀碑前揣摩了一个月,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沼泽,凝滞在这里无法举步,再揣摩下去也不会有进境——就是夫子说的,她必须去红尘中感悟自己的心,才能真正体悟“念”的刀意。

        萧琰决定下山。

        出了剑阁后,她要先去道门,这是阁主的吩咐,也是她自己的想法。

        去了道门后,她准备再去南海,但南下走什么路线,必须缜密考虑。剑阁的先天师叔只会送她到道门,不会护送她到底。一路上有人护着,也不利于她的历练。虽然反天启派杀她之心未死,仍然有被追杀的危险,她也必须迎难闯过去。但闯过去是一回事,暴露自己的形迹就傻了,她有琉璃清心石在身,能隐藏形迹避过追杀是最好,故得琢磨一条有利于隐藏的路线。

        时令已经四月底将近五月了,山上依然凉爽,山下却已有着夏日的炎热了,出蜀道往南去,蔷薇花应该开了……萧琰没有忘记,要送沈清猗蔷薇。

        那幅蔷薇画,她留在清宁院中,没有带出来。

        因为阿娘说的蔷薇轶事,她心里一直烦扰着。

        那是穆宗朝的宰相,也是有名的大诗家白乐天的轶事,说他年轻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但因家庭阻挠,无法与她结为连理,便一直单身着,那年他在周至县做县尉,孑然一身,闲来无聊,便在庭前栽种了一株蔷薇,写了首诗:“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作夫人。”——你虽然被移植到这个地方,但不要形容憔悴,门庭前的春天和野外的春天是一样的。我一直没有妻室,很是寂寞,你要是开花了,我就把你当做我的夫人了。【注】

        白乐天的这首诗萧琰读过——有关蔷薇的诗她都搜来读过,但此诗是白乐天感慨不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萧琰读过后完全没有与将之与沈清猗关联。

        阿娘说这首诗后来被用于女子再嫁的隐喻,“移根易地”,即指女子与夫家和离后再嫁他人。

        这个隐喻萧琰在《蔷薇趣话》中也看到过,但扫眼之后没往心里去。

        直到阿娘信中点出这桩轶事,又说了世宗唯一的公主豫章公主的一桩轶事,当年豫章公主与吴郡陆氏家主的嫡次子结为平婚契,后来与驸马和离,数年后看中了陆氏家主的嫡三子,即前驸马的同胞弟弟,便写了白乐天的那句“花开将尔作夫人”递给陆三郎——我欲作君夫人,君欲否?敢否?

        萧琰看完这则轶事,冷汗都冒了出来。

        姊姊和四哥已经和离了。

        姊姊有意中人。

        四哥说姊姊婚前不可能有意中人,婚后也不可能有私情。

        那这个意中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姊姊对四哥说“独茧抽丝”……那是说她单相思。

        所以她的意中人不知道她的倾慕。

        那姊姊的意中人很可能是……

        萧琰不敢深想下去,唯恐触及到一个自己不想承认的真相。

        她当时想着不知何时再见沈清猗,应该当面询问她才是尊重,但这个“不知何时”其实就存了逃避的想法……

        可是,终究要面对,她的心性意志不容许她逃避,即使是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她也必须去面对。

        萧琰去见了五师叔景中书。

        五师叔负责她在山上的事。

        萧琰和五师叔说下山后先去道门,一是拜访道真子,这位道君送给自己的道簪救了自己的命,应该去拜谢;二是拜访道阳子,请教他如何经历色|欲界。——萧琰没有提及去看沈清猗,涉及到感情私事,自是不方便提她。

        五师叔说道:“正好,你该去拜见一下三位掌教,还有三宫长老。”微微笑道,“记得多收礼。”

        萧琰心里抹汗,她能说五师叔好奸么。

        下山前,她从众位师叔那里又得了礼物,萧琰收礼都收得不好意思了。七师叔勾秋红笑着指点她,“你不用的,以后拿去和其他宗师交换资源。”萧琰应道“是”,拜别众位师叔,在九师叔朱程鱼的暗中护送下,展开身法往南行去。

        才入荆楚北道,道阳子就出现了,奉太清掌教之命过来接她。

        萧琰在长安时拜见过这位先天道君,上前尊敬的称呼“道阳子大师”。

        这位道君姓吕,依然穿着白色道袍,风流俊俏,一双桃花眼有着无尽情意,流转间就能勾人心魂,萧琰觉得独孤绍的桃花眼和这位道君一比,简直就是青涩。他的五官生得极好,丰神俊朗,就是不笑也让人觉得春光灿烂,而他一笑,便如旭日初升云蒸霞蔚,灿烂绚丽不可方物。……萧琰觉得自家夫子看中他完全不奇怪。

        不过萧琰在长安初见这位道君时,并未被他的美色迷惑,反而有一种现世的奇幻感——因为这位吕道君就是民间最流行的神仙话本《纯阳真人传》的原型。萧琰最初从夫子那里听说后目瞪口呆,后来在长安见到这位吕道君时就有种见到“吕仙”活人的感觉,完全冲淡了道阳子的美色。

        但见到这位道君她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位是历色|欲界又破色|欲界的高手,那部流传甚广的话本《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事实上就是这位道君当年为历色|欲界去红尘打滚的经历,和当时大唐第一名妓白牡丹谱了段脍炙人口的恋曲以及风流的云雨情,萧琰现在正历色|欲界,请教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当然是最好的——这也是阁主的指点。

        “有劳吕先生接迎。”暗中护送的朱程鱼隔空一句传来,便转身离去。

        萧琰在道阳子的带领下,瞬移进入了神农域,这既是为了速度也是保持神农域的神秘,所以萧琰进入三清宫后仍然不知道这里是神农域的哪个方位,当然这并不重要。

        道阳子带她去见道真子。

        道真子住在云霄峰千尺瀑布下面,七丈高的圆木撑楼而起,住在山崖下却给人一种高耸的感觉。道阳子送她到瀑布下,冲她眨了下眼,“有空来找我。”这话配上他的神情给人轻佻的感觉,萧琰却看见他的眼神很清很正,心知这位前辈是要指点自己,恭敬的道:“是。”道阳子身如白鹤掠了上去,萧琰目送他身影消失,才走向那栋耸立的木楼。

        她在楼下恭敬行礼道:“晚辈萧琰拜见道真子大师。”

        “上来吧。”道真子温柔又带着几分飘渺的声音传出。

        “是。”萧琰拔地而起,如一片羽毛般落在楼廊上。正房的门开着,她脱靴走进去,跽坐在一尘不染的竹席上,向道真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礼,“萧琰拜礼前辈救命之恩。”

        道真子依然檀冠道袍,气质飘渺若云,轻笑一声,也不见有何动作,萧琰伏拜下的身子便被一道柔和的力托起。

        “五年不见,你已经晋入大圆满,距离先天只有一步之差了。”她笑道,“墨尊将你教得极好。”笑容浅淡,如云端之雪,飘渺,清净,眼神却柔和如春风,减淡了几分高坐云端的不可触及感。

        萧琰喜滋滋的道:“我也觉得师尊将我教得极好。”

        道真子又忍不住笑,“你跟你师尊真是不一样。”

        现在听见这种话萧琰一点也不奇怪了。

        她思及这位道君修的是有情剑,便是以母亲墨尊入情,心里对有情道有着疑惑,便恭敬的请教道:“大道三千,无情可入道,有情也可入道。然人若有情,便多牵碍。以有情入道,是情到深处无怨尤,还是情到深处情转薄?——若心有挂碍,岂非无情道胜于有情道?”

        道真子微笑,“道,是规则,如瀑布落地,四季更替,日出东而落于西,时光流逝等,都是道,无谓有情和无情。有情或者无情的,只是人而非道。吾辈修炼,就是要体悟道、掌控规则,但道是玄妙的,何以入道?——以无情入道,乃是斩断人生牵绊,免于受到外界影响,从无中体悟玄妙。以有情入道,乃是从人生百态中领会规则,从有中体悟玄妙。大道三千,道并行而不相悖,它们都是通向道的路径,没有高下之分。真正的大道处于无名之态,到了道的境界,就没有无情和有情之分了。”

        萧琰陷入沉思中。

        所以……无念刀意,前者是无,后者是有。

        “无”要从无中体悟玄妙,遂成虚无刀道。

        “念”要从有中体悟玄妙……有情方有念。

        母亲留的这两道刀意,一为无情,一为有情。

        无情道是天地自然之道。

        大道无形,大道无名。无形无名,自然至静之道。

        她的心澄静、纯净,故能深体自然至静,是以“无”字刀意能顺利领悟。

        但“念”为有情。

        有情道是人生之道,不是心性静,就能体悟。

        “念”,是动,不是静。

        “道并行而不相悖……”

        她心中如有洪钟大吕敲响,眼神瞬间放空,整个人如泥胎木雕般静坐不动。

        道真子感叹一笑。

        果然是墨尊亲自教养的弟子呀,这么一点拨,就进入了顿悟。

        萧琰瞬间想到了动、静,想到了阴阳,她丹田的阴阳漩涡便旋转了起来。

        生生不息,是阴阳互动。

        静极而动,天地万物才能生。

        若动为阳,静为阴,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则是阴极生阳,阳极生阴,阴阳相推,四时成序,万物生成,或变或化,无不顺之,道自成也。

        以自然之道无形,无形而能变化,是以变化无穷也。

        萧琰脑中轰的一声,如同洪流冲开了闸门,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琉璃玉色莲花瓣瓣绽开,识海中的清湖水如洪流,滔滔而滚,一浪浪冲刷着灵台莲花,那白玉般的色泽被洗去一层,愈发向无色透明转化。

        莲花是萧琰的灵台,与她的心境神识相关。

        当这灵台玉色莲花完全转为无色水晶莲,即心境从观光进入心动,“观光入心动,造化即我意”——她的心境神识将同时突破后天晋入先天。

        而在这个过程中,莲色愈淡,就意味她的心境神识越纯净、越宁静。

        拥有越纯净、越宁静的神识,战斗力往往能跨越境界的门槛。就如两柄百炼钢刀,谁淬炼得更纯,杂质越少,谁就更锋利,更坚韧。又如两柄不同铁矿石材质冶炼铸造出来的钢刀,如果低铁矿质的钢刀经过百炼,锤炼得极纯没有杂质,那很可能比高铁矿质但有杂质的钢刀更锋利。

        萧琰从顿悟中醒来,便向道真子行了叩首大礼,“多谢大师指点。”

        “这是你有悟性,方有此机缘。”

        又说了一会话,萧琰行礼退出。

        瀑布下已有一位青年道士在等她。

        那道士年若二十四五,相貌普通,气度却沉凝,有着登极境后期的修为,见到萧琰后上前行了个道礼,说道:“无念宗师,玉清掌教吩咐小道来接你。请随我来。”

        萧琰回了一礼,说“有劳了”,随那道士掠上了千尺瀑布的崖顶。

        出了云霄峰,往北行了十七八里,从远处翠峰上传来笛声,那笛声清亮,让人听之脱俗,如饮仙风玉露,浑身上下都一轻,脑子清明,再无杂念。萧琰面现惊叹之色,她能听出这笛音中没有丝毫真气附着,完全是对道的理解,才能吹出这样的笛音。

        她神色一肃向那边合揖行了一礼,问那青年道士道:“这位大师不知是哪位前辈?”

        这必定是一位先天道君。

        那道士神色尊敬道:“此为玉清殿长老道湘子道君。”

        萧琰“哦”一声恍悟,说道:“难怪音道造诣如此之高。”心忖原来这位就是《韩仙传》的原型韩道君啊。

        笛声一个廻落时便有歌声响起,伴着竹板击节的声音,那歌声洒拓不羁,带着浑然不在意世间一切悲喜忧愁的味儿,奇异的是,那歌声明明吐字清晰,听在耳里却完全不清楚是什么字什么词,萧琰只觉得听到那歌声便心胸一畅,仿似天地间再没什么挂碍,就连因沈清猗而起的烦扰也在瞬间消融。

        她不由再现惊叹,向歌声传来的西南方行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大师是?”

        那道士含笑道:“这位是上清宫长老道和子道君。”

        萧琰有些恍然,“可是蓝道君?”

        “正是。”

        萧琰心道果然,这位就是《蓝采和传》的原型蓝道和,以竹板击歌闻名。

        她心想,不知后面还会不会遇到“何仙”“果老”?

        沿着迤逦的山道掠草而行,萧琰心里思索着以前就想过的一个问题——道门将这些先天宗师神仙化,是他们行走民间无意成就的名声,还是道门有意的塑造和宣传?

        她觉得,以道门编撰远古神话的用意,这种“人间之仙”的宣扬恐怕也是有意而为,有着深意在内。

        那道门的目的是什么呢?

        跟天启计划有关吗?

        萧琰以前不会这么想,但知道星命星路和远古史后,她就很自然的将道门的神话与之关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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