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大哥回沪待了近一年,大部分时间在杭州的未婚妻家渡过。大哥的妻子来自一个湖州丝绸商人家庭,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后来随大哥出使俄国,通晓法文,会跳舞,善交际,在当时外交官的妻子中是很新潮的人物。
杭州的山水秀美,风景宜人,夏夜里,虫鸣吱吱,微风拂面,我和家人在西子湖畔泛舟游玩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大哥谈及一些出使外国的趣事,他说随杨儒出使俄国时,每到圣诞夜,中国使馆会有送礼的马车,载着茶叶、丝绸、陶瓷等礼品去送礼,街上的人看到中国使馆的马车就知道是礼车到了。
他说至今都记得中国的一位大官访问俄国,使馆的人员前往火车站迎接,大家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跪在地上恭迎清廷官员,杨大人口称“奴才”(杨儒是满人),行跪拜礼,过往路人纷纷侧目,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杨儒在圣彼得堡病逝,与俄国交涉东三省有关,大哥当时是杨儒的翻译,俄国财长维特威逼杨儒签字,大声咆哮、恫吓,态度非常傲慢,杨儒始终不屈服,经过数月的辩论,唇焦舌敝,他义愤填膺,走出门口时竟跌下楼梯,摔断了腿,一病不起。馆里无人熟悉情况,大哥在俄国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后来馆中的事务就由大哥负责。
但是俄国财长维特嚣张跋扈,他既欣赏大哥的办事才能,又恐大哥深谙俄国内政,办事圆融,他不好擅权,因此故意想要调走大哥。有些传言说维特是想把大哥招揽到自己麾下,因此故意调离他。后来维特因为擅权专政被沙皇撤职。
大哥叮嘱我,说:“如今的世界已经是欧化的趋势,皇帝已经下诏废科举,传统的学堂已经没有用了。不久,清廷会招考洋进士、洋翰林,你要把握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大哥对形式的预判很准确,不久以后清廷就开始录取留洋学生。
我在圣约翰大学又继续教了六年,卜舫济校长想让我签正式教师合约,我正在考虑要不要长期从事教职,做教师的好处是周围都是一些富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又有假期可以调剂,四处旅行,增长见闻,但我一直崇拜大哥,希望自己向他一样能够从事外交工作,正巧大哥来信说北京准备招考一批洋进士,让我好好准备。
我乘坐火车去北京,要三天三夜,卧铺车厢很脏,床上都是臭虫,晚上没有办法睡觉,这三天让我过得很煎熬,进入北京要换乘比利时人建造的芦汉铁路,这条铁路线是法国工程师修建的,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是比利时人,车上只通用法语。中午不送餐,要到餐车用餐,餐车里的比利时人很傲慢,不会说中文,基本不理不睬,我跟哥哥学过一段时间的法语,足够日常交流,他对我的要求还算客气。
我在餐车碰到一个中年男子,他问比利时人可不可以送饭到前面包厢?他用英语问话,比利时人不懂,根本不理睬他,态度倨傲,我上前解围,用法语帮他翻译,他很感谢我,邀我到他们车厢一起用餐。
这位男子是外部的官员,他说陪少老进京,没想到这趟车上都是比利时人,我们没有懂法语的人,一路上受到怠慢,既不供给热水,又不提供饭菜,真是不舒服。
我进了包厢,他介绍里面的人是“少老”,唐绍仪,字少川,我进去拜见,他知道我哥哥俊彦(我哥哥字俊彦,我的字是俊人,父亲取名寄望我们成为一时俊杰的意思),说:“早就听说唐家一门三杰,今日一见,可知传言不虚。”
大哥向他他大力举荐过我,他早已经知道我的情况,此次进京考试,少老正是面试主考官之一。我知道今天我已经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对于进京考试又多了几分信心。
我们进入考场时,有人先高声唱名,如某人是浙江学政保举,考官是唐绍仪和詹天佑,考试结束以后,我以第四名被外部录取。第一名是来自耶鲁大学的博士,其中有两名是牙医,清朝官员认为牙医属于方技,所以排名挪到末尾。
录取之后,我们要进殿谢恩,礼部官员带着我们一行人鱼贯而入,远远地看着太后和小皇帝坐在殿前龙座上,小皇帝的帽子上有一个大东珠,因为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皇帝循例问话,要自报姓名和籍贯,这个之前是要练习的,当时我还心里纳闷,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错,到了当场,威严的气势会令人不寒而栗,真的有人说错,这是失仪的表现。
北京城市道路很脏乱,道路坑洼不平,车辆行驶缓慢,从北到南马车要走一天。我上朝时,一般用人力车,官员分品级乘坐不同的车辆,人力车是一般办事员乘坐的,故门房每次见我都不予通报,我并不在意,后来为了方便出行,我买了一辆双匹马拉车,门房见了才高声通报。少老买了一辆豪华马车代步,亲自驾驶去上朝,在那时惹人议论纷纷,以为不成体统,少老长年在国外,也不在意。
北京当官置装费用巨大,顶戴上面镶上不同的宝石顶子,要备齐各个季节上朝的朝服,要有各种皮料和皮草的衣服款式,如果一次备齐要上千两银子,我没有为此花费过多,只在朋友那里借用几件,出席这些场合时使用。每到新年来临之际,宫里热闹非凡,官员们要入宫谢恩,朝臣们穿戴正式朝服,鱼贯进入,太后和皇帝赏赐众人,与民同乐。
外部的官员一般有留学背景,素质教高,想法比其它部门的官员更开放,待遇也比较好,我和其中一些上海籍的同事交往比较多,外务部的旧楼经过改造,里面装上了暖气、电话等,生活设施方便,住得很舒服,有时还会邀请一些外交官到家里,可以沟通感情,加强联系。
当时庆王奕劻管理外部事务,少老带我去王府帮我引荐,提醒我说:“庆邸开支大,带些孝敬去见他。”我本来很少参与这些事情,但少老一心提携我,我准备了1000两孝敬,比起一般官员的出手,非常一般。曾有位黄姓官员想要谋一个“肥缺”,给庆王送了一万两孝敬,当时人都笑称他是“万老爷”。
少老说庆王开支大是因为王府的仆人是不领薪水的,收入靠宾客打赏,所以客人登门都要备上一些银两,门包备下双份,一来下人领赏,办事很麻溜,二来也可以贴补王府的开支用度。少老引我面见庆王,临出门前,我拿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说:“请王爷备赏。”庆王但坐不动,说:“千万不可。”人已辞出。
1906年清朝设立邮传部,少老负责管理事宜,邮传部下辖铁路,设铁路局管理。外国修铁路只管银钱,不管行政和人事,借款我国逐年分还,直到还完。后来交通事务繁多,下设交通银行等机构,因为有接待的款项,经费很充足,形成势力庞大的交通系。
中国人自己建的铁路是詹天佑主持修建的,詹天佑留学美国,毕业于耶鲁大学,随美国工程师从事铁路建造工作,他是袁项城推荐修建京张铁路的,铁路从长城脚下的隧道洞穿山而过,修建难度很大,詹天佑出色地完成了这一项浩繁的工程,为国家争了光,至今在铁道旁留有他的塑像,由此可知,中国不是没有人才,只是清廷不能知人善用。少老推荐大哥去奉天铁路局任职,并将大哥引荐给直隶总督袁世凯,袁世凯是李文忠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文忠公的接班人。他曾经在朝鲜做办税大臣时,见到少老,觉得此人仪表不凡、气宇轩昂,主动上前结交,两人成为至交好友,袁世凯取得的成就和少老背后的助力是分不开的。
大哥在出使俄国近十年,追随过三任公使,担任过许景澄、杨儒、胡惟德公使的翻译,办事能力强,几位公使都引为左右手,以备咨询。他的法语流利、带有巴黎口音,受到崇尚法语的俄国上层贵族羡慕。每逢俄国皇宫宴会,必定特别送信邀请大哥参加,一度引得其它使馆议员抗议。
袁世凯有意结交这样的外交人才,近来听少老提起,袁项城问他:“俊彦何时回京?甚盼。”言下之意,甚是急迫想与他一见,还想要网罗他做自己的幕僚。
大哥回国后成为京城达官贵人的座上宾,他拜见了几个亲王和袁世凯。袁世凯为直隶总督,权倾朝野,大哥带我一起去见他。袁项城的身形用民间的话说属“虎形”,我们一大早去见他,袁世凯正在用早餐,桌上放着山东那种大白馒头,他吃得很快,一次能吃几个,饭量很大。
他见到我们即站起来与我们“立谈”,袁世凯见普通官员一般是坐着谈话,很少会站着谈话。
他得知大哥明日要出发往关外任职,看了一眼大哥的着装,命下人取他的皮毛大衣来赠给大哥,道关外冰天雪地,十分寒冷,此皮袍子能御寒。
我默察大哥面露感动之色,暗叹袁世凯收服人心手段高明,他如此对待下属,难怪部下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回家以后,袁项城送来一幅字画,打开一看,正是在客厅我们等候时驻足欣赏的那副乾隆年间的宫廷画。
晚上,大哥叫我到他房间,问我:“未来职业发展有什么打算吗?”
我摇摇头说:“我觉得自己不会做官,什么联俄拒日,我都不会,外交辞令总是模棱两可。”
大哥面色一冷,说:“那你还不会做外交官,你懂得如何与人说话吗?一流的外交官绝对不是满口谎话,也不需要用玩笑话掩饰自己的无知,职业外交官要言简意赅,才会受到尊敬。我现在教你如何办外交,外面说的那一套都是假的,如果别国公使找你问话,你提前听到风声,就要先考虑如何回复,当他问起你,你就简明扼要的回答接受与否,如果他问你的事情你不知道,你可以先收下他的文书,回复研究以后再郑重答复。他就可以欣然告退了。不过你研究的时间不要过长,要尽快地给予答复,让他好回去复命。外交事务要分清轻重缓急,你可以把所有事情分为“急务”和“循例”,急务要立刻办理,常规事务按惯例办理即可。有人来馆里办事,划清事情的权限和范围,如找外长的人很多,事情又不是急务,你可以委婉建议他这个问题不妨和次长谈谈,该馆员办理的就请馆员直接处理。”
我点点头,说:“伍廷芳大人要再次出使美国,我想随他一起赴美,再去进修国际关系。”
大哥面色缓和下来,说:“驻外公使和随员出国是为国家工作,主要任务不是读书,再说你读书若是不能够运用到事情上,那就是读死书,你可以留心多搜集案例,多购买外交书籍,充实自己。”
后来,我在办公室里放了很多书架,平时注意搜集外交方面的资料,闲暇时拿出来学习研究。
伍廷芳在1906年再次被任命为驻美公使,当时驻外公使有权决定公使团人员,我写信向他自荐,因我在美国留学时,就常到馆里做随员的翻译,伍廷芳大人欣然应允我作为三等随员和他一起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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