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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的严冬和大雪


寒假至一半,街道两边开始挂上红灯笼,隐隐有了过年的气氛,凛冬到了最寒冷的时刻。

        母亲依旧下午三四点钟出门,第二天清晨六七点钟回来,回来以后在卧室里睡觉,我负责把她扔在客厅地上的衣服洗干净。

        我没有什么朋友,日子如同拉长的空白卷轴,望不到边,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数着日子等待开学,度过的时间在一天天的数数中越发煎熬。

        放假的前半个月还可以去前面街道的面馆里打打零工换些零花钱,年关将至,面馆关门以后,我只能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就不可避免地要同母亲碰面。

        而我,整个童年到少年时期,最怕的事情就是和母亲相处,就像和一颗定时炸弹待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刻它会突然爆发。

        爆发后的惨烈是我不能承受的。我的世界灰暗又贫乏,可是季夏不同,她明亮鲜艳,她拥有的,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阿朽,你有在听吗?”季夏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里。

        “什么?”回过神来,季夏说的话我一句都没进去。

        “明天立春,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你来我家吃饭啊!有超级大的龙虾哦!”

        我压低声音:“明天?”

        “嗯,我家那个路口。你来不来?”

        有些为难,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去开口委婉地拒绝她,舌头在牙齿间搅动了一下,耳朵听见身后“咔哒”一声,门开了,后背条件反射地僵直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好、好的”,气息在一瞬间被榨干,迅速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手中颤抖的话筒放回原位,手指抖得不像话。

        “谁啊?”

        “卖、卖保险的。”谎言总是不由自主就说出来,手指在身体两侧收紧。

        在母亲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就开始恐惧。像动物那样,面临天敌却又无处可逃时的恐惧。

        与生俱来。

        她似乎是信了,没再问我,我顿了顿,看她仰头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低头准备进房间。

        “去倒杯水来。”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宿醉后的沉闷。

        我乖乖走到小厨房,倒了杯水,加了蜂蜜,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母亲吞了一口试试水温,然后一饮而尽,杯子递到我面前:“再去倒一杯。”

        顿了顿,加了一句:“不用加蜂蜜。”语气出奇的温和,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句子,我却觉得有点欢喜。

        第二杯水下肚,母亲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卧室。

        转身之际,低头看着我,漂亮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你一点都不像我。”

        血液瞬间凝固,心底刚刚升腾起来的欢喜蒸发般了无踪迹。

        是的,我一点都不像母亲。

        母亲那双秋水潋滟的眼睛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浓浓厌恶,我从来都知道的,她一眼都不愿意看着我。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人的诞生是带着爱和希望的,而有一些人的诞生则是噩梦的降临。

        我的存在则是后者,我是带着诅咒降临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被祝福,不被热爱,是不该存在之存在,是错误和罪恶的证据,见不得光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绝望,却依旧,渴望着救赎。我只能努力扯开嘴角笑着,但心脏连想想都觉得疼痛,刀扎般的疼痛。

        疼痛突然猛烈起来,我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睛,房间是我熟悉的摆设。手轻轻举起来,手心摊开在眼前,伴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掌心凸起来的痕迹。

        手掌较年幼时大,手指也更修长。更加清晰更加明白——这是2021年,不是2005年。

        突然心安起来。

        窗外月亮很亮,春日深夜,像那年一样。回忆的潮涌袭来一遍遍将我吞噬干净,洗刷着我这么多年来伴着岁月裹在外面坚硬外壳。

        很多年了,从离开那座生养我的城市以后,我就不曾再回想起埋藏起来的岁月。如今,再遇旧人,让旧记忆都一股脑儿地跑了出来。

        我转头看了一眼季夏,她缩在被子里,像个兔子一样乖乖地睡着,我睡在她身边,一如好多年前。

        2005年的立春,记忆里那天是个大晴天。下午母亲前脚刚走,我后脚就穿好衣服出了门。

        我特意穿了我最好看的棉衣,虽然有点旧了,棉芯也有些薄,但幸亏我不怎么长个子,还能勉强穿穿。

        我从不挑剔的。也无从挑剔。

        那天接我的季夏穿了鹅黄色的棉服,她在车站等着我,公交车还没停稳就冲我笑着招手,我脚刚落地,季夏就冲过来拽着我的手就跑。

        一边跑一遍回头抱怨我:“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了你好久,我们快点回家,我出门的时候我妈的龙虾就下锅了,这会儿,估计早就熟了!”

        我笑她:“原来你不是着急等我,是着急吃的到不了嘴边!”

        “是是是,都着急都着急!就你不急!”

        那天季夏妈妈直念叨我太瘦应该多吃些,长长个子。

        那天的龙虾煮的格外美味,汤汁灌到了壳子里,连同虾肉都味道鲜美浓郁。我那天敞开肚皮吃了很多,像没吃过饭的逃荒人,努力挑战着肚皮的容纳极限。吃到最后,我和季夏都觉得肚皮有些撑才停下。

        季夏嚷嚷着让季母拿些健胃消食片,她肚子撑得疼。

        季母嗔怪道:“你们两个馋嘴的,看看肚子,都快赶上皮球了。”

        我和季夏陷在沙发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对方的,圆滚滚的可不就是皮球。

        季夏捏了调子,摸着我的肚子唱:“天上金凰在你身,生男生女我都爱~”

        我心领神会,摸回去:“官人,这金凰也在你身啊!”

        “你看过白娘子!”异口同声。

        “羞羞羞!”又是异口同声。

        笑声如同银铃穿耳,那时的我们是真的,那时的欢乐也是真的,那时对这个漂亮女孩的爱意也是真的。

        季夏睡得有些不舒服,哼了一下,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像哄小孩那样哄她。

        好多年前,对呀,好多年前。回忆让我陡生一种自己早已垂垂老矣的苍凉,生生压住那股漫上心头的悲伤,用手指肚轻轻触摸自己掌心的凸痕。

        那条丑陋的疤痕是我努力活着的证据。

        成年以后,遇见很多人,虽诧异但都保持了礼貌的缄默,无人询问,但我从未忘记。

        记忆力实在太好了,也是一种缺点。

        那年立春白天是大晴天,晚上却下了雪,我和季夏挺着滚圆的肚子趴在窗前看雪,季夏家客厅有三扇大大的落地窗,我们靠在玻璃上,外面的雪景一览无余。

        那白色的雪啊,像精灵,在空中飞舞。

        原谅我遣词造句如此这般平庸,此刻,我想起来好多年前那场雪,除了精灵,再想不起来其他词语了。

        那一定是有魔法的。不然,我怎么会在那个晚上感觉到幸福。

        然后记住每个细节,想忘都忘不掉。

        雪越来越大,老师上课讲“鹅毛大雪”这个词,那时我不信,因为没见过。可那年,真的是鹅毛大雪。

        看着窗外的雪,季夏动心了,她看了我一眼,笑得花不乱枝不颤,可我一眼就知道,她内心的小火山蠢蠢欲动。

        我无奈,只好装作欣喜的样子冲着她喊:“季夏季夏,我们去堆雪人吧!”

        季夏很为难:“可是外面雪那么大,会感冒的!再说已经很晚了……”已经一脸紧张站在一旁的季母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就这一次,一次!季夏,你陪我啊!”我想我一定用了我最夸张的演技,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可我乐在其中。

        季夏沉默了,她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季母。

        此刻我们都知道,一定要耐心,等。

        季母叹了口气:“夏夏你陪她吧。”

        出门前,季母拿出一件大衣,非要我穿上:“你那棉衣那么薄,快过年了,要是感冒了,我到哪去给人赔一个健康活蹦乱跳的女儿呦!”

        季夏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阿朽你快穿上,你不穿,我妈能唠叨到天明。”

        季母作势打了季夏一巴掌,批评她:“你看看你,跟个猴子似得不安分,人家多乖巧。”

        季夏疼得呲牙咧嘴,嘴不饶人地叫唤娘不疼。

        人前天鹅似的优雅小公主可不就像个猴子一样。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被季夏白了一眼,一顿假打。

        末了,季母又数落季夏一句:“就你鬼主意多。”

        竟是早被看穿,白白演了一出。

        雪很大,两边瓷板砖路异常滑,季夏在嘲笑摔得四仰八叉的我以后也摔了一跤,爬起来以后紧紧拉住我的手,死活不撒开。雪上行走,亦步亦趋。

        我逗她:“你拉我这么紧,我要是不小心摔了,你得跟着我一起摔。”

        季夏头也不抬:“怕什么,你摔倒了,我就陪你一起。”

        她又说:“你不也一样吗?”她抬起牵在一起的手,晃了晃,“我摔了,你也陪我一起。”

        皓月当空,雪地闪着白光,季夏露出来洁白的牙齿,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像雪里的精灵,美得不像话。

        我鼻头一酸,说了声:“好!”脚下一滑,重心掉了下去。

        季夏笑容还没收住,咧开嘴,面不变色,“啊啊”大叫着像饿狼一般扑向我……

        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满是季夏的咆哮声:“啊啊啊,你是不是故意的,让你摔你就真摔啊!”

        我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摔得太疼了,眼泪流得欢快。

        “天天天!你哭什么,我又没怎么你?”

        季夏,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哈?你说啥?”

        我捂住季夏的嘴,哭笑不得:“你别喊了!整条街的狗都被你喊瞎了!”

        “那你哭什么啊?”

        “摔疼了……”

        “哦,不对,为什么是喊瞎了?”

        “因为……”我跑开一点,“不忍直视啊!”

        我们没有堆雪人,因为季夏手笨,我们也没有打雪仗,因为季夏说我战斗力不济,单方面虐杀实在没意思。

        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我俩已经在雪地里滚上了。

        季夏说,应该比一比,我们俩最后谁滚得更远。

        等到玩够了回家的时候,季母开门,被门口两只一高一矮的雪桩子下了一跳,季夏开口喊了一声“妈”,季母才回过神,开门让我们进来。

        端来准备好的生姜可乐,季母才开始数落:“你不开口,我还以为哪里深山老林里跑过来的雪猴子,闻着味道跑来敲门要吃的呢!”

        “妈,阿朽在,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

        玩闹最后总是要报酬的,我第二天就感冒了。季母一个劲儿数落季夏,然后找感冒药给我。

        季夏皱眉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药丸,从冰箱里挖出来两颗巧克力,递给我:“过会儿这巧克力不冰了,你吃药后再吃巧克力,这药是真苦。”

        我随手把巧克力往兜里一装,便吞了药。

        季夏看我皱成一团的眉毛,嘻嘻哈哈地笑:“和你说真的苦,你还不信。”

        出门时季母找出来季夏的大衣,叫我套在棉衣外面。

        “要不,中午了再回去吧。”季夏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得回去啦,我妈回去见不着我该着急了。”掐着时间,母亲也该到回去的时间了。

        我冲季夏摆摆手,然后走进了雪地里,走进了属于我的命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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