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贪心
在一部成全少女心的偶像剧里，编剧应该完成所有少女的梦想。简而言之，他们是造梦者，是成全者。
和学生时代暗恋的那个天上地下你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直念念不忘的梦想终于被实现，土里土气的灰姑娘要靠努力蜕变成白天鹅，那些曾经看轻主角的人都要被打脸……即便都不能也要都释怀。
不然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偶像剧，无法得到共鸣，无法得到观众的自我投射。
青春应当是不留遗憾的。
偶像剧是以小概率事件的形式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只是，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个主角。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呢？”苏远程站在楼梯上，这样问我。
“女孩子之间总是有些不能倾诉的秘密的”，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尤其是亲密的女孩子之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
“放学后季夏会在一楼舞蹈室练舞，我在那里等你。”如果她想告诉我的话，早就告诉我了。
其实我和季夏两个人之间，季夏才是最不会表达的那个人，我们都擅长掩埋秘密，只是她不是个合格的选手，除了不会表达之外，还学不会好好掩藏情绪。
一直都没有被人发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光晕效应的存在。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耀眼了，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她。
青春期带给季夏的除了渐渐长胖之外，还有一系列后遗症。
那个听说年轻时曾一路过关斩将，在一众白人面孔中脱颖而出，将惊人绝艳的舞步跳到瓦尔纳的舞台，最后因为脚伤复发铩羽而归的女老师，抬着她的下巴，冷漠地看着季夏，像看着一件待价而沽的产品，开口说：“季夏，你看看哪个芭蕾舞女演员像你这样丰满？”
她用了“丰满”，而没用“胖”这个词，已经留足了面子。
可是季夏还是挺直了后背，抬起下巴，难堪地咬紧了嘴唇。
芭蕾要轻盈而有力量，丰满的人是做不到轻盈的，多余的动作和脂肪的晃动都显得累赘。
季夏只能开始疯狂地节食，饿到胃绞疼，喝一些温水舒缓分泌过多的胃酸。胸脯紧紧裹上白布，旋转旋转再旋转，一遍不够就十遍，十遍不够就一百遍，总有一遍是可以做到完美的。
可是那个女老师还是抬着她的下巴，定定看着她，判了她死刑：“有些事情，只靠努力是没用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季夏，你可以成为一名芭蕾舞者，但是没办法成为一名出色的舞者。”
“你有韧性，有一名舞者该具备的狠劲儿，但是，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但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不够是哪里不够。
她从三岁就开始学芭蕾，咬字还不清晰就已经学会数拍子，无数个黄昏夜晚和假期伴随着古典音乐起舞，踮起脚跳过的舞比她放平脚底走过的路都多。
她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像芭蕾一样坚持了这么久，如同刻入骨子里的习惯，像血液流淌一样自然。
而现在，总是夸赞她身姿优美的老师，突然告诉她，你可以继续跳，但是再跳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色了。
季夏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舞者，但也不是没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期望长大以后成为像黛安娜，斯维特兰娜她们那样优秀的舞者。
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她讨厌胸前长出来的两坨脂肪，让她的干净利落的动作带上了滑稽的尾巴，让旋转找不到确定的重心，让她所有的努力都败给一句“自身条件不好”。
她已经足够瘦了，四肢修长，左手绕过后腰可以轻松摸到肚脐，后背的肩胛骨突起像一对漂亮的翅膀，弯着腰隔着衣服都能看到脊柱的骨节，她瘦到下巴尖尖，还要疲惫地对我笑，她说：“阿朽，我要减肥，我最近真的有些胖了。”
我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可能就像一个新娘满心欢喜地准备婚礼，她的新郎突然告诉她，我们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的梦想不见得就是成为他的新娘，但成为他的新娘却是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事。
那，到底是继续坚持还是放弃呢？
这种事要怎么靠努力去改变？
我想此刻苏远程比我更适合出现在季夏面前。
白马王子出现在失意落难的公主面前，掏出他的手帕，擦干净公主的眼泪。
公主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子回答：“因为听见你在哭，我很担心你。愿意讲给我听听吗？”
于是公主的委屈得到了宣泄，她的眼泪不用再遮掩。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你转过去，不许看。”
“哪有，那些男生都说，你是我们这个年级最好看的小姑娘。”
“真、真的吗？”
“对啊，就是人太冷淡了些，看着不太好惹，不容易接近。”男生很自然地坐到季夏旁边。
半晌儿，季夏才开口问：“苏远程，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有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情吗？”
“当然有啊，我也不是神仙啊，怎么可能什么都会，什么都顺心。”
“是什么啊？”
“嗯……太多了”，男生低头乖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冲季夏眨了眨眼睛，“远的不说，就拿最近的，用我的美貌火力全开逗你开心都做不到。”
季夏愣了愣，扭过头去，声音压在胳膊间：“苏远程，你原来是这么贫嘴的人吗？”
“我不怎么开玩笑。”男生的表情认真严肃。
“怪不得，这个玩笑说得一点都不自然。”
男生伸手把季夏的脑袋掰过来，对准她的眼睛，眼神坚定，严肃地开口：“所以说，这不是玩笑，是很认真的。”
“我在很努力地逗你开心，你没发现吗？”
“好像业务是不太熟练。”见季夏一直不回话，男生有些懊恼地开口，随即笑了笑，“你就多多包涵，给个面子吧。”
季夏很给面子地笑了笑，开口：“苏远程，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话少，气质清冷的男孩子。”
苏远程认真地想了想，笑：“难道我表现得不是吗？”
季夏也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你这样接地气很多，像个臭屁自恋的正常青春期少男。”
“所以，你之前是觉得我不太正常吗？”男生的注意点落在了奇怪的地方。
季夏难得大胆，正色道：“不是不正常，是比较特别。”
“嗯，那你也很特别。”男生一本正经地反击。
季夏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笑得眼睛弯弯，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小气。
他们并肩走出校园，在分别的路口，苏远程突然对着季夏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他说：“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做加减法的过程，但人生是你自己的，要做加法还是减法都由你自己决定，最重要的是你乐意。”
于是，这次危机安然度过。
隔天季夏笑得开朗，挽住我的胳膊，抱怨：“饿了好多天，什么都想吃啊。”
我想苏远程对季夏果然是有魔力的，伸手捏住她的鼻子：“不减肥啦？”
“让减肥都去见鬼吧，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比不能随心所欲吃东西更让人痛苦的？”她晃了晃我的胳膊，一脸得意，“再说了，你看看班上的女同学，有几个比我还苗条的？”
“我还是个孩子，我要长个子的。”季夏嘟嘴撒娇，催促我动作快点，“快快快，中午有糖醋排骨的，再慢一点，我们连骨头渣都见不着了。”
为什么学校食堂窗口供应的好吃的菜总是只有那么点，为什么明明都是刚打铃就往下跑总有人跑得那么快。这让总是抢不到糖醋排骨，内心焦急却表现得不紧不慢的季夏很痛苦。
——想要的东西总是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也会怕自己越来越贪心。
季夏追逐苏远程的征程，似乎才刚起了一个头，始终得不到新的进展，季夏索性暂时放在一边，安静地沉溺在她的暗恋里，做操时习惯性地寻找苏远程的影子，路过三班教室也会多看两眼，保持着她的物理模范地位。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不打扰”的极限里单方面去靠近他，让季夏这个人和字眼尽可能多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其余的，季夏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帝眷顾。
上帝眨了眨眼睛，说好吧。
于是，苏远程和季夏开始有了交集。
在某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清晨，早操结束，伴着广播的音乐，苏远程越过汹涌人潮，朝着季夏所在方向走来，准确无误地停在季夏面前。
季夏像无数次想象中的那样，亭亭玉立，嘴角温柔恬静地勾起恰好的弧度，安静地看着对方的脸，等待他开口。
当苏远程把手中的信交给季夏的时候，季夏几乎是拼命地压住内心的暗涌，才没让情绪疯狂地跑出来，但是喜悦依旧阻挡不住，嘴角和眼睛盛满了欢喜。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她脸庞有些热。
理智和心脏跟着音乐在半空里飘着，越来越高。
迫不及待地回到教室，冲我摇了摇手中的信：“苏远程的！”
被季夏嘴角的笑意感染，我逗她：“苦尽甘来啊！”
身体里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嘴角扯开的弧度越来越大，手指轻轻颤抖地展开信纸，字迹如同他本人一样干净赏心悦目，视线一行一行地略下去，两颊的温度越来越高，有气泡慢慢鼓起来，越来越大，直到最后。
达到沸点后，瞬间冷却，“啪”的一声炸开。
最后落款的“温恒”两个字，咧开了嘴朝着她讽刺地笑。
理智被瞬间从外太空揪回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倒过头来重新审视这封爱的告白，辞藻华丽却空洞，句式修辞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情感浓烈甜到发腻。
字迹还算清秀，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季夏像是骨头被抽去一般瘫软在桌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心底莫名其妙觉得委屈。
心情低落了一个上午，到下午才渐渐好转，将信叠好装回信封，课外活动的时间，拿着走去三班的门口。
“麻烦请叫一下苏远程。”
男生似乎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出来的时候眼睛还带着点迷茫，一侧的脸颊微红着。
窗户边挤着看热闹的脑袋。季夏将信送还给苏远程，微笑着开口：“苏远程同学，谢谢你的喜欢，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然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马尾一甩，头也不回地走回教室。
身后是不断上扬的“嗷嗷”声。
这下，应该会被彻底误会了。
季夏心里稍微舒服了点，支着脑袋开始发呆，但又觉得有些懊恼，明明对方也没有错，只是担任了一个送信使者的角色……
最后终于明白，说到底，苏远程就是不喜欢自己吧。认识到这一点，季夏刚平复的心情又瞬间掉落到了最低点。
但这点认知并不足以让季夏失落太久，很快她就恢复了精神，并且略有小得地反过来安慰我：至少，第二天，他们的名字就会绑在一起占据校园绯闻的一角。
果然，有关于苏远程单恋季夏的传闻很快甚嚣尘上，作为主角的双方却都不动声色，无丝毫回应。
而季夏，几乎给了苏远程最史无前例的回应——远远看见苏远程就避开，面对面遇见头一偏走开，正说着什么话题谈到苏远程就闭口不言，和同学正有说有笑苏远程经过立马板起脸……苏远程每次抬起准备打招呼的手只能再次落下。
总之，史无前例地不欢迎苏远程以及苏远程的生活圈子。
如此笨拙，喜欢一个人却不懂得怎么去表达，不懂怎么让他明白，觉得委屈就把气撒在他身上。期望通过情绪能让他懂。
让他懂得——我全部的任性和不可爱，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可是，不说出来，怎么会懂呢？说到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些事，只要你不开口说出来，对方是永远都不会察觉的。
“以前想看见他的时候怎么都遇不到，现在不想看见他的时候老在眼前晃。”季夏皱眉朝着我抱怨。
被讨厌往往比被喜欢更容易察觉。于是，在第n次狭路相逢时，苏远程拦住了季夏，问她：“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让你这么讨厌我？”
季夏愣住，仔细思索了一下，回答不上来。
这莫名其妙的冷战至此结束。
从这以后，两人就算是相识了。为表示没有讨厌，季夏也会偶尔主动打个招呼，两个人碰巧遇见时，也会停步站着说几句话，两人都喜欢看书，有时提到书，就会多说几句，碰巧谈到双方都喜欢的，总会探讨一番，一来二去，关系就熟稔了起来。
于是，季夏兴冲冲地和我说，周末她和苏远程约了去书店买书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按照剧情发展，她俩也该有点促进感情的单独相处的场景了，我这个观众都着急了。
于是，理所当然，少女情怀满满的季夏，约会的前一天晚上情节性失眠，出门前挑选了很久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赴约。
按照美女应该姗姗来迟的设定，季夏本该晚点出现，可是季夏站在马路这边，刚看见马路那边的苏远程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远远地挥手：“苏远程！”
中间车流穿梭，季夏微笑着看着对面男生抬起头冲她挥手回应，从出发时就一直在紧张的内心安宁下来，任由喜悦在心头浮现舒展，她默默地想，这一刻停下来多好。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季夏还站在原地。苏远程顺着人流走过来，停在季夏面前，开口说：“你来得挺早。”
季夏这才回神：“啊，你也是。”
书店在对面的街道，在季夏愣神的空档儿，苏远程已经穿过马路，站在了季夏面前，再陪着季夏等绿灯，季夏有些不好意思，向他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苏远程难得同她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
季夏想起来第一次见面还有大姨妈的那次偶遇，以及后来的每次相遇，心虚地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热。
苏远程反倒心情很好地替她解围：“我这个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季夏抬头推搡了他一把，笑骂他：“你取笑我上瘾了是吧？”
苏远程不说话了，嘴角噙着笑先季夏半步，在前面带路。苏远程推荐的书店，在七拐八拐的巷道深处，店面不大，小小的不起眼，但却有很多小众的一般书店很少能买到的书籍。
季夏如同发现了宝贝一样，赞不绝口。
这书店，自然而然成了季夏和苏远程经常约定见面的地方。
而我，周末也开始打工，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伴季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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