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踢猫效应（2）

洛见深回到了这段时间的临时住所。

        这是一间在南北城区交界处附近的旅馆，虽然看上去有些破旧，但好在五脏俱全，而且管理混乱。

        对于南城区里的普通人来说，“管理混乱”往往意味着周边环境的不安全，但这个巨大的缺点对于洛见深来说，却反而是个相当不错的优势。

        毕竟，“管理混乱”往往意味着入住信息的匿名化，就算是这会儿警察局发现了不对劲，也很难在南北城区交界线这一块上迅速地找到他。

        洛见深把房间的门关好，离开前忘了关的灯发出微暖的光芒，他却一抬手，径直把玄关处的公寓总电阀推了上去。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沉的黑暗。

        洛见深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小小的芯片，正打算往智脑的无线读取区域上一贴，手却突然迟疑了一下。

        ……如果这些信息重要到连薇薇安现在都不知所踪，那么一切连接星网的设备，都不会再安全。

        洛见深思考片刻，指尖的芯片一转，贴在了左手的手掌处。

        信息流直接通达到脑机，洛见深闷哼一声，被大脑深处信息过载激起的疼痛刺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见深连忙把芯片挪开，好在信息已经成功转移到脑机的存储空间中。

        他缓了缓，没忍住曲起手指，用关节处敲了敲太阳穴。然而那股刺痛似乎是从颅腔深处传出来的，这么敲也无济于事。

        洛见深忍着痛意想，果然人还是不能太放肆。

        脑机算得上是人类文明复兴之后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通过在人脑中植入量子计算机来辅助人脑进行日常的信息处理和储存，真正意义上地实现了过目不忘和知识灌输。

        虽然这些知识仍然需要人类通过学习来进行理解，但脑机的逻辑运算和辅助分析能力，已经让人类的智力水平往前迈了一大步。

        但信息的超负荷运载，果然很容易让脑机出问题。

        洛见深一边敲着脑袋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脑机中提取那些转移出来的信息。

        脑机的信息显示十分简单粗暴，只需要闭上眼睛，利用意识提取脑机的存储部分，就能直接在脑海中“看”或者“听”到捕捉的视觉或听觉信号。

        而洛见深脑机中的信息经过转换，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画面闪烁了几下，显现出了薇薇安的身影。

        金发的女孩子神情严肃，认真地看着镜头：“我是薇薇安，以下是我留下的相关资料和证据，请做好备份保留。”

        “我不是地球原居民。”

        薇薇安的第一句话就让洛见深惊愕不已，当时的她显然没打算给听众留下更多的反应时间，毫不停留地继续说道：“在我小的时候，我和姐姐一起生活在火星。我们没有父母，生下来就是在火星的塔尔西斯日夜城长大的，那里是整个火星上最繁华的地方，可以领到免费的营养剂，所以我们在塔尔西斯日夜城的红灯区长到了十一岁。”

        “我的姐姐克里斯汀比我大一岁，她十二岁的时候，一直为我们提供营养剂的老鸨想让克里斯汀开始接客，克里斯汀不愿意，所以我们就开始计划逃跑。”薇薇安的语速极快，一刻不停地往外扔着炸弹，“但是在火星，不管是塔尔西斯日夜城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们都很难好好活下来，所以我们决定逃离火星，去地球。”

        “我们坐上了地火公司的货船，成功到达了地球。但是在卸货时，我们被发现了。”薇薇安停顿了一下，用力地抿了抿唇，眼眶微微泛红，“克里斯汀为了保护我，她自己跑出去引开了那些人，而我跑进了新城……我顶替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子的身份，进入了新城的孤儿院。”

        “我通过地球的福利体系长大、上学、工作。但是我不知道那天替我跑出去吸引其他人的克里斯汀到底怎么样了。”她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起来，“我曾经想要进入地火公司，但是地火公司只招‘稳定人群’员工，根本不会考虑我这样的‘孤儿’，就算我的成绩再优秀也不可能。”

        “稳定人群”。

        洛见深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地火公司等等一类的老牌支柱企业来说，他们愿意招聘的人群，都必须是“稳定人群”。而想要成为“稳定人群”，需要父母拥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房、稳定的家庭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歧视招聘，但是在这样的老牌产业中，几乎已经成为了一条默认的规则。

        “所以我只能成为一个记者，”薇薇安定定地看着镜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可以说是偏执，“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时我们的恐惧……我必须找到她，我必须解救她。”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嘴唇翕动，像是全凭本能一样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我和她约定过的，如果她被又一次抓回了火星，一定要想尽办法重新到地球来，我们就在当年失散的地方相遇，就像当年一样，我们继续做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妹……”

        薇薇安的视频到这里就中止了，但她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地不对劲。

        太过偏执，往往反受其害。

        洛见深在北城区里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大多都始终陷在自己的憾恨中无法走出来……甚至会选择在报仇雪恨后丧失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

        洛见深继续打开剩下的薇薇安留下的内容。

        而剩下的东西，令他悚然而惊。

        薇薇安和姐姐克里斯汀约定的重逢之地就在当初她们第一次到达地球时的星港港口，也就是新城附近的、由地球-火星航线公司运营的新城星港。

        薇薇安长期“观察”着这座星港，每一个在新城星港出入的人，都会被她事先准备好的仪器记录拍摄下来。

        这样的事情，薇薇安从她还没有成为一名记者的时候就在做了，她整整坚持了四十年。

        有几个人，能坚持做一件事做上四十年？

        就算现在的人类寿命已经显著延长，但如果换了其他人，大多恐怕连几年都坚持不下来，没几年就把什么所谓的恩情抛诸脑后。

        漫长的无聊的记录整理中，薇薇安终于发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似乎年纪已经有些大了，言行举止间似乎还有些地位。

        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双和薇薇安记忆中的克里斯汀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在发现她的当夜，薇薇安激动得几乎一整宿都没有睡，第二天她就开始尝试着在新城内寻找这个女人的踪迹。

        可是接下来的发现，却让薇薇安惊惧不已。

        这个女人频繁地在北城区附近出没，而每一次她进入北城区时，总是披着一间宽宽大大的斗篷。

        那段时间正是萨隆和赫加火并的时间，几乎无人敢靠近这块地区。但是在北城区内，却一直保留着一块不会被火并的枪炮波及的地区。

        那里是北城区的最东面，北城区将那里称之为“黑市”。

        在黑市中，一切的交易都可以合理地进行——包括许多联邦星际明面上不允许进行的交易。

        当然，黑市中的交易也并非全都是违法犯罪的，其中绝大部分的交易，也仅仅只是存在于灰色地带中，可能不那么体面罢了。

        在薇薇安的追踪下，她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究竟在做什么。

        她在贩卖婴儿。

        联邦星际法规定，每个联邦星际公民在100岁之内，必须生育至少一个孩子，包括男性也同样必须遵循这样的规定。

        但是在当下的联邦星际，社会阶层越低，越不具备生育后代的资格和能力，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女性。

        极高的社会生存压力下，人们要么选择“堕落”进入贫民窟，从此一劳永逸摆脱联邦星际的监管，要么不停、不停地努力工作，让自己不被人取代。在这样的环境中，甚至只需要一次无理由的旷工，公司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辞退。

        梁秩是这样，新城北城区里众多的“堕落者”也是这样。

        也许只是一次生病、一次意外，就足以将他们打进深渊之中，陷入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

        即使是女性，也不敢分毫放松，她们甚至要比别人表现得更加勤奋和努力，才不至于落进那样恶性循环的深渊里。

        因此，人们要么缴纳高额罚款，要么选择一个更加极端的做法——

        向火星购买婴儿。

        作为联邦星际的一部分，火星由于其自然条件的恶劣，始终无法发展起来，成为了比地球上的贫民窟更加贫困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利用火星上的人们为地球提供孕育，成为了一个“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人们只需要出一笔很少的钱，提供需要的精子和卵子，再等上十个月，就能够获得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而那些忙碌到甚至无法腾出时间来照顾孩子的人，他们甚至可以选择在通过生育数量认证后，直接将孩子送到联邦星际官方开设的福利院里，让孩子完全由联邦星际抚养长大。

        而薇薇安，就是这样看着那个与自己的姐姐克里斯汀极端相似的女人，从地火公司的大门里穿着宽大的黑袍走出来，而她深色的斗篷下，总是不时传出婴儿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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