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月
今日是浴佛节,是京城所有大酒家开卖煮酒的日子。
之前姬月和苏姮说好这日一起喝酒去,于是,上午,苏姮应约来到姬月昨夜的落脚点,十二楼的霞绡阁。
她头戴幂篱,行走时毫无无世家女的莲步姗姗,没人能猜出她是谁。
霞绡阁的门关着,苏姮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正要敲门,一阵香风从她身边刮过,将她挤到一边,然后,“砰砰砰”地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园林的幽静,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
“世子!世子,你出来!……”
来人是一位俏丽的小娘子,额头与鼻尖带着奔跑导致的香汗,眼眸晶莹,叫喊声颇有声嘶力竭的味道,令闻者心碎。是太常寺丞的女儿,名唤郑蓉。
过了好一会儿,霞绡阁的门才从内打开,露出姬月吵醒后的不耐烦的表情。他的艳丽外衫披散,腰带还没系上,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领口敞开。
他从上至下睥睨着郑蓉,眯着眼,似乎是在回想眼前人是谁,半晌才道:“有事?”
郑蓉本是怀着满心愤怒与不甘来的,结果房门一开,对上男人衣襟处露出的一线锁骨,脸一红,气势减了一半。
“你、我……”见男人厌烦地要关门,她急得用手抵住门:“你最近为什么不来找我?”
“郑小娘子,”姬月一脸“不是吧不是吧”,“上元节过去多久了?我早就说了,我们不该有交集。”
苏姮算是看明白了。
肯定是上元节两人拿了同样的花灯,走到一起,而姬月给了郑小娘子某种“浪子为你回头”的错觉,之后两人一定暧昧了一段时间——你瞧姬月找苏姮的次数减少了。
郑小娘子芳心可可之际,薄徒公子却抽身离去。
郑蓉注视着姬月,她想不通,上元节和自己言笑晏晏的人,为什么转眼便是一副冷漠的嘴脸。
难怪别人都说,姬世子就像月亮,有阴晴圆缺,反复无常。
别人也说,“世子不与官宦之女往来。”
可他为什么要给她一种破例的希望呢,既然“不与”,他为何不一开始就拒绝她?!
郑蓉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
姬月嘴角弯出讥诮的弧度,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我想给你留点面子,话说得含蓄,你非要让我直说吗?那可就难听了啊……”
郑蓉紧攥着帕子,泪珠坠落,可眼前人却不是惜花之人。
姬月心下烦躁:“你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我上次便说了,你我不该交往。是你自己不信的。”
一字一词砸在郑蓉心上,她愤怒之余觉得愈发委屈。
“你真是没有心!你……”
她瞥见姬月身后闪过一片桃粉色的裙角,叫道:“那人是……你就是因为这种女子才不理我的吗?!”
姬月挡住她要往里看的目光,嗤笑一声:“是啊,你们这种死板无趣的世家小娘子哪有青楼女子解风情呢?”
“你你你你……”良好的教养让郑蓉无法应对这种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二楼当然不会允许有人打搅到客人,管事带着几位壮妇走来,连拖带拽地将郑蓉“请”走了。
离开前,郑蓉抬着张哭花的脸,扭头对姬月道:“世子就寄希望于自己永远没有心仪之人吧!”
“否则,”她目露怨怼,“你所爱的,永远都不会爱你!今日与你在一起的女子也一样!”
姬月似有所怔忡,但还没被人注意到,他脸上便已是没所谓的神情。
的确,他不顾世俗礼制,可他信因果。他既如此行事,自然敢承受导致的果,还轮不到别人来置喙。
姬月回身走进屋内。
屋内的彩霞姑娘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衣裳。
彩霞看着眼前人比女子还精致的容貌,指尖隔着衣衫的,是温热细腻的肌肤,有些心猿意马。像世子这样的客人可遇不可求,若能一直是他……
她倾身倚向他,手中动作慢了下来,错过了姬月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于是,苏姮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姬月一脚将女子踹掉的场景:
“滚!”
彩霞被姬月眼中的戾气吓到,心道怪不得姐妹们都说姬世子阴晴不定、不好伺候,让她这个新人来招待。她暗自叫苦,踉跄着走出去了。
彩霞出门后,姬月将目光转到苏姮身上,眼中的凶戾还未褪去。
然而苏姮并没有发怵,认识姬月久了,她有些了解他了。这人眼梢的狠厉仿佛与生俱来,哪怕放声大笑时也锐利刺人,硬生生破坏了这张秀致的面容。
姬月冲苏姮哼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要看多久的戏呢。”
如今,他早就不认为苏姮对他有意了。他目睹过许多女子的爱,但没有有一种是像苏姮这样的。
她看向他的目光太澄澈,只像是对待一位玩伴。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方才郑蓉在时,姬月就注意到苏姮站在一旁,这才留了门。
苏姮扶扶帽檐,没有应声。
姬月大步走近她,抬手阖上旁边的门扉,然后一把揭下苏姮的幂篱,盯着她的神情,仔细寻觅着:“你也要对我指手画脚?”
“不是。”苏姮摇摇头,认真看向姬月,“我只是觉得世子的行为很矛盾。你对妓子既享用又讨厌。”
“这有什么?”姬月嗤笑一声。
“你既然接受她们,就不能厌恶她们,不然你……”
“若照你那么说,就没有青楼薄幸之名了。妓子既选择卖笑谋生,就要做好召来挥去的准备。她们拿钱,我们享受,各取所需而已。”
“可这并非她们的选择。很多人生来就没有其他选择。”
“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靠逢迎讨好或身体的奢侈生活,你放她们离开,她们未必过得好,她们不会乐意。”
“世子,你讲的是个例。但是,没有一个群体可以只用其中某部分人来概括的。”
“好,如你所说,人与人是不同的,但妓子也是人,人性的丑恶她们也有,不会因为她们是弱者,就没有了。”
姬月转身走向屏风后整理衣衫:“苏姮,你真的没必要觉得她们可怜。这世上没有人值得可怜。”
苏姮道:“那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众生皆苦,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所以每个人都可怜。”
“呵,你这样想,不如出家去吧,苏尼姑。”姬月扣着腰间玉钩。
“可我不会因为明白可怜之处,去宽恕对方的过错,我只是因为理解,不会去为难别人。”苏姮慢吞吞道。
继而,她的语气轻快起来:“我的怜惜是起于整个群体,不会左右我对于某个个体的判断……还有,我才不会做尼姑呐!”
红尘多娇,她还没有一一体验过,才不要遁世。
姬月嘁了一声:“你这样的,能为难别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谁会需要你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的怜悯?在这个世道,你当然要比那些伪善的,比那些不要脸的……更凶狠。”
苏姮无言。
等姬月打理好自己,两人走出霞绡阁。转过连廊,迎面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盛棠阁前,周蔷不顾十二楼一干仆从的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八卦,苏姮和姬月爱看。他们驻足看戏起来。
周蔷脸色不佳地看着面前眉目传情的两人——
顾薇在试口脂。她点了其中一种,正要问殷墨这个颜色如何,便见男子凑近她,在她耳畔吟道:“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顾薇盈盈笑起来,嗔了他一眼。
因为她突然的侧头,唇瓣蹭过男子的嘴角,留下一道胭脂红,她目露慌乱地抬手去擦,抬到一半才想起来应该拿帕子来,心中惶惶间,男子却只戏谑地瞧着她,随手拭了拭嘴角。
两人迤逦在地板上的衣摆交叠在一起,一莲绯,一荷茎绿,衣摆上的花纹交织缠绕在一起,连绵缱绻,不分彼此。
周蔷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关节泛白,指甲在手中勒出印痕。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您身为皇子,就是这样整日与伎人为友的?”
酸涩、妒意、怒火……周蔷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她们能给你什么?
“你要清楚,只有我,才能……”
男子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问:“那你能给我什么?”
尽管对方脸上残余着香闺红粉,可周蔷头一次觉得,眼前人如巍巍玉山,高不可攀,又积满冰雪,危险莫测。
她突然畏缩起来,却又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冲动涌上心头,令她脑热。
若说之前是他极佳的姿容与风仪,令她倾心,想嫁给他,而现在见到他的这一面,她想,她愿意匍匐在地,乞求被他垂怜。
她听自己说道:“我是周家女,父亲最疼爱我,娶了我,就会有……”
男子又一笑,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目光里却是讥嘲:“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想要……”父亲的支持。周蔷非常肯定。
“周娘子未免也太自信了些,比起有些事,你在你父亲心中没那么重要……”男子弯腰在周蔷耳边道。“在你父亲心中”这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
周蔷根本没注意听。她着魔似的盯着那人的嘴唇,看着上面的残红,想着他刚才吟的那句“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男子直起身,微风从两人之间经过,吹散周蔷的燥热。
她道:“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要什么?”男子睨了她一眼,笑容恶劣起来。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流连到她的衣襟,放肆又轻佻:“我确实想要,周女郎这种不可多得的佳人。”
仿佛一盆凉水当头泼下,被心上人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妓子面前,评头品足、语言轻薄,周蔷气得发抖,胸脯上下起伏。
男子的目光并没有收敛,只有轻慢。
素来骄傲的姑娘终于眼里浮现泪光,她呜咽了一声,又狠狠用袖子一抹泪水,飞快转身,匆匆走了。只留下一句声音颤抖的——“我周蔷决不与狎伶昵妓之徒往来!”
一出戏落幕,看客纷纷离场。
苏姮边走边回想起之前的场景,忍不住扑哧一笑。
姬月奇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和他,还是很像的啊。”
“嘁,谁和他像啊。”姬月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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