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刺杀·三
下一刻,温暖的火光再次包围了苏姮。殷墨站在她面前。
他手中拿着新的火折子,道:“跟我走。”
苏姮定了定心。
穿过这座殿宇后,空间变得狭窄,但高度增加了,不必再弯腰走路。
“那里有门!”苏姮看着前方。
“嗯。这里已经是行宫的最北边了。”
两人来到宫门前。苏姮在看能否打开,殷墨观察着周围墙土。
“这门闩好像还能动。”苏姮有些激动。
下一刻,殷墨按住了她跃跃欲试的手:“等等。”
他查看着门上的铁锈,又蹲下,仔细观察着门缝。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恶臭,让人想到难见天日的泥淖、池沼。
苏姮也觉得不对劲了,声音有点飘:“殿下,你有没有听到滴水声?”
殷墨站起身,指了指着旁边墙体的顶上。
苏姮看到有水滴从那里往下落,渗湿了一片区域。
“行宫的位置因为地动有偏移。按我们刚才走的路线和方向来估计,这里很可能面向的是林子北面的那条河。”殷墨道。
“所以一旦推开这扇门——如果能推开的话,我们面对的就是河水?”
“嗯。”殷墨神情有些凝重。
水滴声似乎在倒数着他们的时间。火折子的火焰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弱地摇晃。
“去别处看看有没有出口。这里不安全。”
“嗯。”苏姮点点头。
两人最终来到了行宫的主殿。
这里是受损程度最低的地方。穹顶有些歪斜,但承重的圆柱皆未倒塌,支撑着整座宫宇。墙壁开始都沉入地下,门窗皆被山石泥土堵塞,只有穹顶一侧有个圆口,一线月光从那里洒进宫殿。
已经酉时末了。
殿内四周分布着高大的铜座,铜座上的琉璃镜面带着裂痕。
大理石地面的中央是一个圆台,周围地上分布着一条条凿刻出来的线段,里面铺着水晶,线段两端是圆形的凹槽,每个凹槽中都镶嵌着一朵钻石材质的夕颜花。
“这是做什么的?”苏姮疑惑,“传说中,夕颜是月神最喜爱的花……这和月神有关吗?”
“你可听说过月神祭?”殷墨有些犹疑,“晋朝之前,人们以月神为信仰,会举办月神祭,敬拜月神与祈福。晋朝时期,随着儒家思想的推行,虽然对月神的崇拜逐渐被打破,但晋天子奉据说有通灵之能的云氏族长为国师,皇室依旧会每年举办一次月神祭。
“你看过司马伦的《风云志》,当然……”殷墨补充道。
《天下风云志》是从晋朝建立讲起的,记载到战乱结束后的当世。
“我并没有在书中看到‘月神祭’……还有‘通灵的云氏族长’,这是谁?”苏姮问。她只知道晋朝历代国师都出自云氏一族。
“你当然不会见到月神祭的内容,也不会知晓云氏一族的内部情况。因为,在《风云志》发行前,这些内容就被删了啊。”殷墨说完了话。
苏姮:“……”
“我见过关于月神祭的画,和这里很像。”殷墨走近中央的圆台,观察着台壁上雕刻着的轻灵神秘的图案,“不过画中,圆台比这个要高得多,旁边有阶梯,且是露天的。史书里描述月神祭是‘月上中天之时,清辉澄莹,溶溶万缕,月神抚顶,授诸长生’,不像是这里能实现的……”
他递给苏姮另一支火折子,自己去查看周围的铜座。
苏姮心里默念着“溶溶万缕”。可这里是室内,又只有一线月光,该怎么实现?等等,“清辉澄莹”……
她目光扫过地上的一朵朵琉璃夕颜花。
她走向殷墨,指着从穹顶上的圆孔,对他道:“也许是在某个时间,从这里洒下的月光,经过地上的这些宝石的接连反射,就达到了清辉万缕的条件。”
“嗯。”殷墨颔首,“月光还会经由周围铜座上的镜面反射,最后集中到圆台上。若我没有猜错……”
他回到圆台旁边:“圆台中央镶嵌着一块水晶。”
“不会……”苏姮猜测道,“不会这里有什么机关,然后这个台子可以升高、出现阶梯,顶上的穹顶会打开?”
“很有可能。”
“可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的机关还能用吗?”
“应该可以,也最好可以。前朝宫宇包括祭神台,都由云氏一族督造,他们极擅机巧制造之术。晋朝皇宫便是由他们设计,八百余载而未倒,经历战乱与宫变时的火海,依旧辉煌灿烂如建成之初。如今它成为了魏国皇宫。”
“这样。”苏姮点点头,“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排布周围的镜子,让月光在月上中天之时能重新汇聚在圆台中央。”
地动导致宫宇位置移动与倾斜,以及铜座的移动,所以需要重新安排铜座。
“对。”
既然没找到别的出去的方法,两人便着手移动铜座。苏姮本以为移动它们很困难,没想到,旋转一下它们底座上的圆盘,就可以很容易地推动它们。
原来,这些铜座本就安装在一个环形轨道上,只要旋开卡扣,便可以轻易移动。同时,有另一处机关,使得琉璃镜面的角度也可以调节。
“这也太巧妙了!”苏姮感慨道。
“所以有人说云氏族人‘其智近妖’,他们总是远超同时代的人,并引领后世。”殷墨向左走去,去调整下一个镜座。
苏姮绕轨道往右走,调整另一边的镜座。
她借着火光端详着地上的一朵朵钻石夕颜花,渐渐发现:“地上的宝石组成的图案,是天上的二十八宿。”
殷墨闻言,也仔细看了一下,赞同道:“确实。我这边是东方的苍龙七宿。刚刚我们站着的地方应该是北方玄武七宿,所以……”
“我这边是西方白虎。”苏姮接道,“云氏编纂的《天官书》中,开头便说,是月神传授我们天文与天象观测,教导我们如何应用其于农业生产的……这便是祭神台地面雕刻二十八宿的原因?”
“应该是。为了纪念与感恩月神的赠予。”
……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两人累得席地而坐,等待月上中天之时。
之前忙碌时不觉得,现在休息下来,苏姮才发觉她渴得喉咙像在烧,受伤的脚踝胀疼得不行。她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为什么,《风云志》里的月神祭,还有关于云氏族长的内容,会被删呢?”她声音沙哑,艰难说完了话。
殷墨侧头看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她:“若你不介意,可以解解渴。”
苏姮发现对方的手已用帕子擦过了,比她沾着野草汁液、泥土与血迹的手干净不少。
她因此赧然,接过水囊,打开后,仰头倒了几口,润了润喉咙,然后将东西还给了对方:“谢谢。”
男子将水囊放在身旁,一手挽着头发,以免长发坠到满是尘土的地面。明明被困于地下,他却从容自若。
这份气定神闲,将苏姮带回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再次看到那位跃入苏府后院、举手投足蕴着热烈情意的矜贵少年。
当年照面,情不知所起,却无法靠近,只能看着他与姊姊恩爱。
如今,她终于有了单独接近他的机会,却反而觉得距离变远了。
也许是四周都黑黝黝的,还有可能到来的、未知的危险,让人根本无法顾及绮思吧。
苏姮不知道,其实在危险情况下更容易产生爱情的感觉,但她没有这种错觉。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极其理性与克制的。
只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这点。
苏姮解下自己头上的一根装饰用的发带,递给殷墨。
对方道了声“多谢”,接过发带、绑了下头发,然后开始解答苏姮先前的问题:“前朝倾覆,天下分为七国后,除魏国以外的六国境内,不只《风云志》,其他史书以及历史传奇中,对云氏族长、对他与月神的联系,也都讳莫如深。魏国不禁止以上内容,只因为魏国皇室正是云氏一族。”
“这到底是为什么?”苏姮愈发不解。
殷墨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六国为了防止本国子民对云氏族长产生敬畏、从而对魏国心生向往。
“当然,他国人也不可能了解云氏一族的详情——魏皇室禁止他国人进入魏国国都‘天慈’,他国皇室因此与魏皇室断交。
“战后,司马伦游历各国时,也只踏足到天慈旁边的澜州,说站在雪山上眺望,可以看到天慈的皇城,‘五彩争胜,流漫陆离,恍若天神宫殿’。”
“天慈,不就是前朝时的都城吗?”苏姮问。
“对,所以,目前他国对魏国国都的了解,基本是从对前朝都城的记载中推测出来的。前朝定都天慈,正是云氏占卜后的选择。
“天慈是山地。皇城依穹苍山而建,宫殿迭迭而上,最高处为神殿,接下来才是皇帝、皇族的宫殿,这些都是前朝就有的建筑,”
“那……为什么其他国家的人有可能对云氏族长产生敬畏呢?”苏姮回忆了一下殷墨说过的话,“因为他通灵?”
殷墨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似乎不怎么信任接下来要讲的话:“我也只是在古老的传奇史诗中看到——云氏起源于上古云霄氏,每任族长是为天选,有神鬼异怪之力、通天之能,预知天命,操纵五行。
“点石成金是最简单的,他一个眼神,就能使雪山横立、江河倒流……”
“噗。”苏姮没忍住,笑出声。
殷墨的话停了下来。
“哈哈哈怎么比我看过的志怪小说都要夸张?”苏姮意识到自己笑得太放肆,伸手掩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很脏。
黑漆漆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留下像猫咪胡子一般的□□道。
殷墨饶有兴致地问她:“你信云氏族长有那些能力吗?”
苏姮端正了神色:“他是人吧?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能力呢?我更相信,他只是比普通人更聪明,发明了很多机巧之物作为工具而已。
“包括云氏人著作的《天官书》上说是月神教导我们天文知识,我倒觉得,更像是他们为了普及知识、教化众生而编造的一个借口——借神鬼之说让众人信服。”
“嗯,我也觉得是骗子。”
“……当然,他们的本意是好的。”苏姮可不敢像殷墨那样犀利。
她讲道:“史书记载,晋朝之前,是怪力乱神、信鬼好祠的荒诞时代,但慢慢地,涌现了一些人,他们理性重礼、重视人文,讲求经世实用,他们中的其中一位,便是之后建立晋朝的启帝。
“启帝在位期间,将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与崇拜转化为了对君臣父子世间秩序的遵守,他又下令烧毁了部分怪诞奇异的传记、诗歌,渐渐地……”
“整肃了文化,统一了思想,稳固了人皇的统治地位。”殷墨总结道。
“可奇怪的是,启帝依旧尊奉云氏为国师,赋予除皇帝以外至高的地位,而且如殿下所说,神殿位置高于帝王宫殿,这又是为什么呢?不很矛盾吗?”
“我想是这样的,”殷墨看着苏姮,“你可以选择信或不信,但谁又能肯定神鬼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真的不存在呢?所以启帝主张儒家的‘敬鬼神而远之’。”
苏姮点点头:“但到了前朝末期,哀、灵两任帝王,亲信纥羿族‘天师’,好祭鬼怪,沉迷巫术丹药,帝令均以天师之口传至外朝,致使朝纲混乱、吏治黑暗,此后各地举兵,战火四起。
“其中,西秦王以“清君侧”之名率兵入京,挟持天子,屠杀纥羿族人,并对当时在京的簪缨世家进行了血洗,世家子们在混乱中出逃。而侥幸摆脱秦兵迫害的纥羿族人起内讧,如今分裂为‘怀纥’与‘姒丹’。
“在以上漫长的动乱中,佛教成为了受难的民众慰藉心灵的信仰,从此盛行。也许,人们还是需要神鬼作为某种寄托的吧。”
“确实,”殷墨道,“虽然有启帝的烧书,还有我国对某些内容的禁止,但你看我们的庙堂宫殿,雕刻着的无一不是那些古代神话形象与神秘象征,比如屋檐上的苍龙、白虎、玄武与朱雀四象,墓室壁画上的怪人怪兽。”
“欸,既然被禁止,殿下是怎么知道那些关于云氏、关于月神祭的事的呢?”苏姮奇怪。
男子睨了她一眼,道:“因为……我以前是太子啊。皇宫藏书楼向我敞开,自然有机会接触到禁书。”
“噢。”苏姮语气讪讪。
但对方好像不因为提到过去经历也恼怒,反而继续说道:“我还看到些更离谱的传言,比如说,每任云氏族长都长着同一张面孔,也有人称其实是同一个人、这个人长生不老……
“若他能长生不老,为什么不给晋朝皇帝延年益寿?皇帝能容得下这样的国师吗?”
“对呀对呀。”苏姮赞同点头。
“我对你也有感到奇怪的地方。”男子话锋一转,目光注视着她,“你为什么如此了解历史?”
他头一回碰到女子对历史如数家珍,尤其是苏姮对前朝、对各国都有涉猎,还熟悉天象,比之太史局、司天监的人不遑多让。
“呃……”苏姮一紧张就想撑额头,以至于头上又多了几条黑乎乎的道道。
她垂眸:“其实就是,我平时不太和别人讲话,所以就有空看书……因为没有交际,所以花在书上的时间比寻常人多得多,而我又刚好喜欢历史传记、传奇志怪之类的……”
殷墨是相信她口中的“不太与人讲话”的。他很少在宴集中看到她,除了那段她安安静静跟在苏锦言身后的时光……也可能是因为,他从未注意过她。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苏姮躲开对方的目光,看到洒进来的、更明亮的月光,道了声“我去看看大概什么时辰了”,便站起身,拖着脚步过去了。
殷墨也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跟了过去。
“已经亥时了。”苏姮望着高高穹顶外的皓月,露出笑容,“很快了。”
她的脸蛋脏兮兮的,沐浴在月光下,却只令人觉得皎洁。
长期处于盛光下的人,在拨开花繁柳密、渡过风狂雨急后的某个静谧夜晚,终于注意到了那缕落到他身旁的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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