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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刺杀·终


苏姮与殷墨再次确认了一遍镜座的位置,然后熄灭了火折子,耐心等待着。

        至月上中天,清光透过圆口照到地面苍龙的氐房两宿,然后整个星宿图被点亮,光线交相辉映,最后汇聚在中央圆台上。

        地底深处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墙体震动,抖落石屑。

        在苏姮开始焦灼不安之际,她终于听到上方石板移动的声音,穹顶如花瓣般打开,然后慢慢缩进下方墙体。同时,殿中央的圆台开始上升,与之相连的阶梯开始显现。

        随着穹顶的缓缓移开,原来覆盖其上的泥土开始往里坠落,不过幸好并不多。

        两人踏上阶梯。殷墨看出苏姮步伐有些蹒跚,顺手扶了她一把。

        他们在动荡中走上圆台,墙体以外更大的石块、土块往里掉落,险险擦过他们身体。

        穹顶完全敞开,圆台升到最高。

        由于失去了穹顶的支撑,“轰隆”一声,被山石挤压的墙体向内倒塌,石块与土块掉落其上。

        不过,苏姮和殷墨已经完全处于地面以上了,这些坠落物不过是铺平了他们从圆台到林中地面的道路。

        他们等一切稳定下来后,才离开圆台,走到林中。可以看出,之前穹顶是构成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山包”。

        劫后余生,终于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苏姮喜上眉梢,甚至有闲情逸致感慨道:“这下行宫旧址真的被毁了……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啊!”

        但殷墨的表情没有她轻松,因为他的事情还未结束。

        有零散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清晰,殷墨拉着苏姮躲入一颗大树后。

        原来是连夜寻找主子的江朔与束风,听到巨响,向这里赶来。

        殷墨和苏姮从树后走出来。

        “主子!”江朔叫道,这才松了一口气。当时为了引开、分散谢家死士,他、束风、贺竹与主子分头走了。

        “这位是……”他看到主子身边的女子,还注意到主子束发用的是女子发带。

        殷墨没理会他这个问题,只将手中箭矢递给他,示意他收好,说道:“这支箭矢的箭镞炼制十分精良,让舅父察看一下。”

        “是。”江朔不是多嘴的人。

        他想起什么,又道:“刚才此处动静太大,贺竹以及圣人派来的羽林士兵应该马上也会到达此处。”

        他和束风之前与贺竹以及那几位士兵碰头过。

        “束风,”殷墨道,“你带苏六娘子出山林,再与我们汇合。”

        “是。”

        殷墨又嘱咐苏姮道:“你出去后遇见旁人,只说你在山林里迷路了,碰到羽林郎给你指了路,才走出来。

        “姒丹人、前朝行宫,都不要提。”

        “那殿下……没事吗?”这里塌陷的声音这么响,肯定得有人提到。

        殷墨笑了:“我当然没事。我只是不让你被我的事牵连……否则,本来我只要准备一套说辞,现在还得教你怎么说。”

        “好的,我只会说该说的。”苏姮没多问,“那我走了。”

        江朔见苏六娘子跟着束风离开,正要和主子提起营地发生的事,却见那位小娘子突然转身,嘟囔了句“忘记了”,然后郑重其事对主子行礼道:

        “谢谢殿下。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齐帝行宫、大臣们的住所中,依旧灯火通明,侍卫、太监、宫婢们在小径上来来往往——为贵人办事,或是为明日启程回京做准备。

        苏家的院落中,苏侍中与夫人坐在正堂。苏夫人担忧地问起此次刺杀内情,苏侍中表示情况还不明确但不用担心、苏家不会牵扯其中。

        屏风后,苏锦言满面悲戚,红着眼睛。殷琢被委任负责回京事宜,顾不上她,她索性和娘家人待在一起。

        苏谨琛、苏锦惜、苏锦行三人知晓苏锦言为何哀伤,陪在她身边。

        苏锦行端着碗燕窝粥,站着。大姊午后便没进食,这对身体不好,母亲嘱咐说一定要让大姊用下这碗粥。

        而苏锦惜表面殷切关心,其实目光有些冷。

        她从小与嫡母的三个孩子不亲厚,装到这份上,已经是极致了。只是父亲还在外面、没有离开,她还得装下去。

        她暗自打了个哈欠。

        苏锦言想到孟野死在自己面前,就悲从中来——他是为自己挡箭而死的。

        身为将军,不是死在沙场,而是因这种原因逝世,实在是……

        她呜咽了一声,用手捂住脸。

        他还这样年轻,来不及享受已有的功勋,来不及达到更高的成就,就……

        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为我而死……”

        苏谨琛坐在她对面,轻声安慰。

        苏锦言摇着头,不肯听进兄长的劝语,继续哽咽着:“我真的很抱歉……当初……当初如果……”

        “好了。”苏谨琛阻止了她要说出的话,看了眼一旁的苏锦惜。

        苏锦惜内心轻嗤: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孟将军是大姊当年的追求者之一吗?

        “锦言,已经太晚了,”苏谨琛柔声道,“明日还要回京,你先回英王的住所,也许有东西需要整理?”

        “不回!”苏锦言坚决道,“我讨厌他!我真的讨厌他!”

        意识到自己在兄长面前说了重话,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气势也开始不足:“整东西,下人都会做好的……明日我跟你们走……”

        苏谨琛内心叹气。自己妹妹和妹夫一直感情不好,这事令人头疼。

        “当。”苏锦行突然将手中的碗搁在了案几上,吓了苏锦言一跳。

        “阿姊先吃些东西。”苏锦行放软了声音。然后他走了出去,对坐着的苏侍中道:“父亲,儿有话想与你说。”

        苏侍中见他神色认真,便道:“去里边说吧。”

        两人走进里间,合上了门。

        “说吧,什么事?”苏侍中不觉得此时小儿子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苏锦行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当年父亲没有推拒二殿下对阿姊的示好,也没有阻拦阿姊靠近二殿下。即使后来他被褫夺太子之位,父亲也没有落井下石。

        “苏家早年在泸川郡时与许家为邻,有所往来。您一直仰慕许家文人风骨,过去在朝堂上支持许家,直到现在也不站在英王与谢家那边,想来,父亲心里绝对是属意二殿下的吧。”

        苏侍中眉头一跳,髭须抖动了一下,听苏锦行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要答应让阿姊嫁给英王?您不知道阿姊会痛苦吗?如果未来英王登基,阿姊需要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做出选择,她会更痛苦的啊。

        “您牺牲了阿姊,去换……”

        “是!”苏侍中升高了声音,“我确实牺牲了锦言,可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不明白吗?!”

        他见儿子倔强的目光清凌凌地迎上自己,心火上头:“晋朝倾覆后的二十余年战乱后,我苏家不过是个落魄世族!战时,那些武人军阀才不管你家世显赫,照样纵火掳掠!

        “齐国建立后,我凭借科举入仕,此后步步高升,才重振了苏家名声。

        “为什么今上会看重我?是因为我善于察言观色、处处为君分忧,所以他才重用我!

        “穆家叛国一事后,许家一派的官员都遭打压,为什么苏家没被为难?因为我提前向今上表明苏家只忠于他!”

        “所以您不会推拒、也无法推拒圣人的赐婚旨意,只能将阿姊推出去了。”苏锦行的语气不复之前尖锐,但依旧冷。

        苏侍中重重叹了口气:“锦言也是我疼爱的孩子,我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可是……”

        “您不想得罪谢家。”苏锦行肯定道。

        “是!”

        在父亲再次发怒前,苏锦行快速接道:“为了苏家。”

        苏侍中被他的抢白弄得有些无奈了:“包括为了你、为了谨琛的仕途。”

        他见小儿子眼睛眨呀眨的,似乎还想争执,缓和了语气:“我做这一切的原因,你肯定早就猜到了。你兄长也猜到了。可他没有来质问我,只有你来了——不是为了从我口中得到答案,只是对我的做法不认同,对吗?”

        “是的。”苏锦行的声音闷闷的。

        “锦行,”苏侍中语重心长道,“有时候别太较真,学学你兄长——要圆和,尤其在与比你地位、权势高的人讲话时。”

        他继续道:“你明知自己无法改变对方的做法,明知对方听了你的话会生气,为何非要把想法直接点明呢?即便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你一直都是省心的孩子,但今日,你头一回让我生气。

        “你说的话看似客观透彻,其实暗含指责。今日,你只是对我这般讲话,作为父亲,我不会记仇,但是,来日你步入仕途,同僚如何看你,圣人如何看你?你没必要让你的话都直切要害,你可以迂回委婉的。”

        “可是,”苏锦行道,“当一个人拥有出众的能力,站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时,他便不必向周围人假意逢迎。我是齐国门下侍中的儿子,我的才能有目共睹,将来入仕,若连我这样的都委曲求全,还有人敢直言真话吗?”

        “我看不惯朝中那些只求自己富贵安逸的臣子,天天和稀泥,言论空洞、毫无要点,于民无利……”因为在批评朝廷,苏锦行的声音越来越小。

        苏侍中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一个人的经历和能力,会造就这个人的性格与处世方式。何况是早慧、从小就有主见的苏锦行。即使他也无法左右小儿子的想法与行为。

        最后,他只是以感叹的语气告诫道:“锦行,你的锋芒很利,但须知至刚易折。往后,你会发现,很多事不是你能力够了、你努力了,就能圆满的。

        “所以,莫要太较真了。”

        有婢女在门外禀告道:“侍中,六娘子回来了。”

        苏侍中听闻后,对低着头的苏锦行道:“一起出去吧。”

        两人来到正堂。

        苏侍中一见小女儿沾黏着血迹、脏兮兮的一身,便拧紧了眉头:“你之前跑哪儿去了?见到过什么人?”

        苏姮瘸着脚,身上擦伤泛疼,还又饿又渴。

        她先前在外人面前不曾表露自己的不适,怕别人嫌她麻烦,现下面对家人,处于暖暖的烛光中,却有种忍不住哭诉的冲动。

        或者说,哪怕明知父母对自己淡漠,她还是希望这副惨样子能换他们心疼心疼她。

        可那冷冰冰的讯问,打破了她的希冀。

        于是,她把“先在河边散步、然后去了林子、继而迷路、摔伤了自己、最后羽林郎指路”这件事叙述了一番。

        苏侍中眉头未松,差了名宫婢让其将苏姮所说禀告至圣人那边。

        苏姮精疲力竭,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屋休息了,却被母亲身边的嬷嬷领到了隔壁房间。

        “六娘子,冒犯了。”

        嬷嬷言辞恭敬,手上却毫不含糊,直接捋起了她的左手衣袖,直到看到守宫砂才罢休。

        等苏姮回过神来,袖子已经被放下了,但她还是感到了冒犯,有些恼怒,还有一点悲哀。

        ——父母不关心她的伤势,却在意她是否贞洁?

        ——贞洁是个什么东西?

        她惨白着脸、跟着嬷嬷回到正堂。嬷嬷站回母亲身边,低语了一句。

        她看到母亲点了点头,然后对她道:“你千万别做出有辱苏家的事。快去洗洗吧。”

        “是。”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回屋后灌了壶桌上的冷茶,沐了浴,苏姮浑身都疼,一动也不想动。她想叫侍人帮自己去取些吃食以及伤药,却又想起她们不会听她话。

        叩门声响起。

        “有事?”苏姮饿得慌,内心烦躁。

        “是我。”

        阿弟?

        他做什么?

        她站起身,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入目是抱着木匣又拎着食盒的少年。

        “晚饭时侍女给我的糕点,我没用过,你将就一下……可以填填肚子。匣子里有药水、药膏,以及绷带、剪子等工具。”

        苏姮凝睇着他的时间有些长了,苏锦行的脸有些红了。他将手中东西塞给苏姮。

        “谢谢。”

        苏锦行发现苏姮眼中有晶莹一闪而过。手里的东西被接过。

        “谢谢。”

        苏锦行不明白苏姮为何如此感激,只道:“那我走了。”

        “好,再见。”苏姮抽了抽鼻子。

        “对了,明日,不对,是今日了……今日辰时就要出发回京了。”

        “?”苏姮疑惑。

        “白天我再给你解释。先去吃东西,然后抓紧睡会儿吧。”

        “好。”

        苏姮目送苏锦行离开。

        正堂屏风后,苏锦言等人也听到了父母与苏姮的对话。

        苏锦言红肿着眼睛,喃喃道:“若我像苏姮那般无名就好了……不那么被人瞩目……英王就不会关注我、不会非我不可……

        “不背负别人的目光与期望,可以更自由,自由地……”

        苏谨琛垂了眼眸。

        这时,苏侍中与苏夫人吩咐完事宜,走了进来。

        苏夫人见到嫁人后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极了。

        之前苏锦言那句“我讨厌他”,她也听到了。她将女儿搂入怀中,抚抚她的头,道:“既然今晚不愿回去,便不回了噢。明日和我们一起走,乘苏府的马车……”

        她看了眼身边的苏侍中,见他没反对,便继续温声安慰着女儿。

        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苏锦言终于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苏锦惜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幅和睦温馨的画面。

        我的阿姊啊,若你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你不才貌出众,若你和苏姮一般无名,二皇子和孟将军还会爱上你吗?

        你如今厌恶英王的倾慕、厌恶家族带来的压力,可从小到大,金玉宝珠都堆砌于你身,父母的循循教诲、殷殷关切都加诸于你,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啊。

        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只可惜,无论我功课如何出色,父母都不会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不重视我,想吸引的人也不会向我而来。

        苏锦惜唇角微勾,隐藏了心里的嫉妒与苦涩。

        ——明明我可以比你做得更好。

        回京路上。

        苏锦言坐在马车中,面容惨淡,呆呆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人生路途之景色,沿着时间长河,在她眼前一一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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