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免使年少
昨夜获救、睡觉迟了,苏姮今日下午才睡醒。
她走出房门,听江朔道“主子正与赵少卿谈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之前在路途上,她常与殷墨待在一处,但到了秦国,随行的齐国官员进见殷墨频繁,为了防止被认出身份,她会避开他们。
苏姮还没来得及想好吃些什么填肚子,便听宫人通报秦帝身边的宦者来了。
那宦者见到她笑得和气,递给她一个匣子,道:“女郎昨日手伤了,陛下给您挑了些伤药。”
“谢过秦帝陛下,也谢过给使。”苏姮接过匣子,递了金锞子过去。
那宦者眉开眼笑,却推拒了这钱。他内心流泪:是陛下威胁他不许收这位女郎的钱财……咳,当然,秦国的御前宫侍,眼皮子也不能那么浅。
他继续笑眯眯道:“陛下今日派了位将军陪女郎逛都城。昨日抓获的罪人皆伏诛,女郎不必担忧安危。”
“嗯……”苏姮想了想,反正她在兴庆宫也无事,而且已经没危险了,便道,“谢过秦帝陛下。”
等她跟着这位宦者到了一马车前,进入后,才发现——里面坐着的,赫然是秦国陛下本人。
苏姮惊讶了一下,正要行礼,却被戚舒扶住、拉到身边座位上。
“方才的给使,说是一位将军陪我……”
“原来姮姮喜欢将军那一类型的?”戚舒貌似忧愁。
“……”苏姮明白对方在打趣自己。
“呐,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秦国的皇帝,也是天策上将。”
话音刚落,戚舒意料之中地看到,身边的女郎继昨日之后,再次露出崇拜的眼神。
“陛下好厉害。”
戚舒笑得畅然又可亲:“在宫外,你可以叫我‘阿舒’。”
“哦。”早就听闻秦国直爽奔放的民风,苏姮还是觉得秦帝太热情了。
但这份热情没有过烫、令人不适应,而像严冬中一杯暖手的热水,令人熨帖。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在大兴?”戚舒问道。
“想去吃点东西。我才起床,还没用餐。”苏姮揉揉肚子。
戚舒展齿一笑,敲敲马车侧壁,报了个酒楼的名字,又问道,“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苏姮伸伸手:“已经结痂了,等痂脱落,就好了。”
“你昨晚没上药?”戚舒握住那双洁白的手,上面的红褐色伤痕很醒目,“怎么能不上药呢?”
“小伤而已。”
“这么漂亮的手,可不能留伤疤。”
苏姮听闻,表情有些古怪,但戚舒没留意,只从马车里桌案的木格中取出了药膏,往伤痕上抹。
戚舒的手与殷墨不同——虽然同样有习武留下的茧子,但整体还是柔软的、丰润的,不让人觉得有骨骼的强硬。
苏姮忍不住蜷起手指,摁摁上药人掌心的软肉。
戚舒笑起来。
她长于边境,不曾与京中的堂姊妹亲近,等她二十五岁从军营回来,那些堂姊妹们都已嫁人,话也聊不到一块去。
更别提堂姊妹的父兄有不臣之心,她和她们的关系,便更疏远了。
然而,从苏姮身上,她体验到了有妹妹的感觉。
这日下午,戚舒带苏姮去酒楼、欣赏舞姬的表演、看勇士的搏斗,直到傍晚。
“明日上午,我再来找你。”戚舒道。
“马上就要会谈了,阿舒不忙吗?”
“有丞相等一干人呢……”戚舒摆摆手——郁丞相三朝元老,且对她忠心,她十分放心将事交给他,“我不忙,有许多时间陪姮姮。”
她眨眨眼。昨夜,她听到齐帝还苏姮“姮姮”,干脆拿来用了。
“好的。那明天见。”苏姮的语气轻快起来。
苏姮离开后,初阳从暗中现身,道:“陛下,凤卫还未查清这位女郎的身份,小心对方是齐帝故意安排的间谍,昨日特意出现在……”
戚舒抬起手,阻止初阳说下去。
“你昨日没注意齐帝看她的眼神吗?怎么舍得让她做间谍?”
“那……”初阳迟疑道,“既然如此,陛下要将她留在秦国,不太好办。需要属下暗中布置一番,给齐帝下套……”
戚舒再次否定了初阳的话,道:“你暗地里的事处理多了,可别染上齐人的习惯——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心思莫测。”
她勾起唇,看起来心情颇好:“我们秦国人呢,自然要用秦国人的方式——抢人这种事……当然要光明正大的来。”
初阳扯扯嘴角。还说他心计狡猾,陛下您自己也一肚子坏水好吧?
第二日,戚舒带苏姮去的是马场。
碧草无边,天低云淡,是齐国围场比拟不了的开阔景象。
苏姮跟着宫人去换了骑服,出来后,发现戚舒已骑在高头大马上。
“你会骑马吗?”马上的人俯身问她道。
苏姮摇摇头。
“我教你。”对方向她伸出手,“先带你跑几趟。”
苏姮将手放了上去,自己稍使力,便被拉起来,又被揽住腰、放到马上——坐在对方身前。
女子清朗的声音近在她耳畔:“刚开始骑会不适应、觉得不舒服。但这是保命的技能之一,学了没有坏处。”
“嗯。”苏姮点点头,十分认同。
对方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廓,她正要躲开,却被揪住耳垂,听对方道:“咦,会变红呢。”
“……陛下不要这样。”苏姮脸红。
“你叫我什么?”女子的嗓音略略提高。
“……阿舒。”
“这才对。”戚舒策马奔腾。
芳草味糅合着阳光,直往口鼻中钻;驰骋的速度,让人觉得畅快、轻盈。
苏姮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尾鱼,在江河中穿梭,任温柔的水包围着、拂过自己,优哉游哉。
几圈之后,苏姮换了匹稍微矮些的马,开始学骑马。用完中饭后,又练习了一会儿,由于她的手伤,戚舒不让她继续练下去。
她便坐在休息处,看着对方纵马行青草。
那人蜜色的肌肤泛出红霞,明艳又英气,朝气蓬勃如顶峰烈日,有着“唯我独尊”般的自信,却无目中无人的傲慢。
见过戚舒,才知道,当年的周蔷之流,不过是外强中干、东施效颦。
苏姮的心被触动了一块角落,怔怔地看着那策马之人向自己而来,在还有三四丈的地方下马,然后走过来捏捏她的脸:
“怎么了,看呆了?被我迷住了?”
“嗯,嗯。”她笑起来。
傍晚回到兴庆宫时,苏姮疲倦极了。她走进居住的宫殿,对坐于前室的殷墨说了句“我用过夕食了”,便去了浴池,之后躺倒在自己床上。
宫宴后的第二日,齐国、魏国使团前往温泉行宫。会谈安排在每日上午,下午是各国官员自行交流的时间。
会谈第一日的下午,戚舒得空,约苏姮到附近草场骑马。
苏姮应允,跟着戚舒遣来的宫侍往外走,还没走出殿门,便听殷墨唤道:“苏姮。”
她转头,疑惑地看向男子,却不听到他说下文,于是招手示意再见:“有事晚上再说。”
她不想迟到。
草场中,戚舒坐在马上,见苏姮出现,笑吟吟道:“可还记得马怎么骑?”
“当然。”苏姮回以一笑,上了马。
两人并排骑行,说笑声传出很远。
傍晚,她们带着浑身的汗意回了戚舒居住的殿。
“我们一起泡澡吧,”戚舒邀请道,“我让侍女拿些瓜果小食来,可以边泡澡边吃。”
“好欸。”苏姮同意道。
她们脱掉衣服,先冲洗了一下身体,然后进入了暖池,继续聊之前的话题:
“……对,我想为女子提供一条向上的通道,却又担心一贯的观念与风气,导致她们一面承受事业压力、承担国事责任,一面又饱受家中压力的局面。”戚舒皱着眉。
“也就是,无论如何还是被剥/削的局面?”
“对。”戚舒握了握苏姮的手,好像这样能给最近陷于困顿的她一点灵感,“我打算从征召女兵开始——身体强健了,有人不服,好歹也打得过不是?”
“哈哈哈。”苏姮被戚舒语气中的痞意逗乐了。她喜欢戚舒“专治各种不服”的自信模样。
“另外,”戚舒思忖着,“我起家于兵营,在那里,事情总好办一些。”
“嗯……开办新式学堂,让女孩和男孩受到同等的教育,也很重要,尤其是对中下层的女孩子。思想文化的传播,是潜移默化的。”苏姮补充道。
“唔,”戚舒点点头,“有道理,我可不想不想自己百年之后,发动的变革就叫停了……姮姮知道,那样的学堂,一般要教授什么吗?”
秦国兴武、兴“不服就揍”。戚舒对文治教化之事,并不了解。
苏姮回忆了一下王谧之创办的兴宁义学,说了课程名字与书目,道:“这是齐国某县县令为没钱进官学的儿童举办的,但不区别男女。”
“这县令不错嘛,是谁?”戚舒眼睛一亮,又起了挖墙脚的心思。
“……齐帝的朋友。”言下之意是,大概是挖不走的。
戚舒也不懊恼,反而注意到了苏姮方才说的另一个词:“‘官学’是什么?意思是朝廷出钱办的学校?”
“嗯。”苏姮点点头,“而且各郡县都有。”
“哎呀,”戚舒拍拍水——在这点上,秦国被比下去了,郁闷,“如果能缩减军队开销,倒可以创办官学……”
“各国国情不同嘛。而且,有了官学,最好有个统一的全国选拔考试,直接向朝廷输送人才。”苏姮安慰着、补充着,下意识拍拍戚舒的肩。
入手一片柔滑温润,她乍然就想起了殷晴《女驸马》中的描述。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赧然,觉得那种想法,对秦国陛下来说,简直是一种亵渎,于是离对方远了一些。
水声传来,戚舒见苏姮往远处走,以为她看上了池子另一边的镜子,也走了过去。
苏姮双臂撑在池沿,看前方地面放置的、巨大的镜子。
这个镜面与她所用过的,都不一样——成像十分清晰,即使在镜面边缘也没有变形,好像当年在地下的前朝行宫里发现的镜面,就有这种特征。
戚舒双手揽上苏姮的肩,与她一起看着镜子,道:“这是年前怀纥投降,送来的赔偿之一,皇宫中还有许多,日后可以带你看看。”
镜中,是两张紧挨着的、同样美丽的面容,一张如骄阳下戈壁上开出的玫瑰,另一张如深夜月色中孤芳的白昙。
“姮姮真漂亮。”戚舒叹道。
“真的吗?”苏姮侧头问。
看到苏姮眼中的难以置信,戚舒很惊讶:“当然是真的……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没人对我说过。”
“怎么会?”戚舒十分诧异。她以为,苏姮这样的女郎,应该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
“阿舒是第一个夸我好看的人。”
“这……”戚舒没来由地有些心疼,寻思苏姮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我知道了,”苏姮握住戚舒伸过来的、抚摸她脸的手,嫣然一笑,“一定是为了把说这句话的机会留给阿舒。”
戚舒失笑。
两人互相给对方掬水,继续在水中泡了一会儿,然后离开暖池,去享用夕食。
宫人端上了酒。
苏姮一脸纠结。
“怎么了?”戚舒问道。
“我只能喝一口。”苏姮记起殷墨往日的叮嘱,又解释道,“我生过一场大病,病了几乎一年,之后医者叫我戒酒。”
“难怪……”难怪苏姮总面带倦容。戚舒心想,继而吩咐宫女拿杯牛乳过来。
之后,戚舒以酒盏与苏姮碰杯,道:“祝姮姮身体长健,百岁无忧。”
“其实,”苏姮抿了口牛乳,“我不需要自己身体很好……我本来就不求活得长久。”
那些无法与殷墨言说的话,在面对戚舒时,终于有了吐露的机会:“我不想长命百岁,自然也不求百岁无忧。”
“为什么呢?”戚舒曾遇见的人,无一不是求长寿乃至长生的,那些相信转世的,也是希冀生命的永存。她自己,也祈祷长寿,让她有时间完成抱负,将秦国推至盛世。
“因为,生命有终点,但只要活着,忧愁与苦难却是无限的,所以,何苦长长久久地活着呢?”
“百岁无忧,”苏姮轻笑,眼中清明一片,“不过是人们的美梦而已。何况,从来无忧的人,是不知道自己无忧的。”
戚舒第一次见到苏姮清冷淡然的一面,喝了口酒道:“我人生有近二十年,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日想的只是活下去、填饱肚子。做皇帝后,享用绫罗绸缎、美食美人,享受权柄的威力,从来不会像你那样去想……”
“可能只有像我这种闲人,才会胡思乱想吧。”苏姮笑。
“不是乱想,是……你太清醒。”戚舒将杯中酒饮尽,“你家陛下知道你的想法吗?”
“我家?”苏姮明白过来,戚舒怕是已经知道了她与殷墨的关系。但她并不慌乱,因为她无意向对方隐瞒,尤其是对方今天流露了想让她留在秦国的意思。
“姮姮已经嫁人了,是吗?”戚舒问。
“是。”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戚舒彻底确认了心中的猜测。她早该猜到,只不过,苏姮心思轻灵清净,整个人丝毫没有嫁人的痕迹,让她先前难下定论。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因为身份与立场,猜忌起来,反而因知晓彼此身份,多了层亲密。
戚舒是由于自信,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自信苏姮不可能做出不利于她的事。而苏姮则是因为,戚舒对她坦诚,她亦坦诚以待。
“齐帝应该对你很好吧?为什么你会对人生有那种消极的看法?”戚舒觉得很费解。从蜜罐子中长大、事事顺意的人,不会嫌活得久。
“他也不是一直那么好的……嗯,是喜欢我之后,才对我好。”苏姮捧着牛奶杯。
戚舒笑了:“当然喽,不然你想怎样?”
“是啊,是这样。”
戚舒见苏姮面露笑容,眼底却是寂然,不像是想起爱人的眼神,又想起她说的那场大病,想起她对他人评价的不自信,道:“我认识姮姮太晚,若你愿意的话,可以与我讲讲你的事。”
之前苏姮认识的朋友,都与殷墨有关系,直到现在,她才有了一个只属于她的朋友。
她握紧手中的琉璃杯,道:“好。”
“作为交换,我先讲我的故事。”戚舒道。
“好。”苏姮顿时轻松不少。
宫人都被戚舒遣了出去,苏姮听她讲道:“我的父亲,是一位不错的父亲与夫君,却不是位合格的帝王。他软弱、无能,该当机立断的时候拖泥带水,该光明磊落的时候手段阴险。
“当年父亲还是太子时,底下谋士看出我堂叔伯的狼子野心,劝我父亲趁早暗中除掉他们。等谋士离开书房,父亲却跑到母亲的寝殿,抱着母亲失声痛哭,担心计划不成,担心堂叔伯的报复,担心这,担心那。
“姮姮你能想象吗?秦国尊贵的太子与太子妃,在宫殿中,不顾宫侍的侧目,抱头痛哭。
“那时我才五岁,也知道该听谋士的话,父亲却迟迟不敢动手,最后养虎为患。”
“这就是阿舒从军的原因吗?”苏姮问。
“嗯,因为阿耶阿娘靠不住啊。”戚舒一笑,“不过,我身边有忠心耿耿的谋士与侍卫,有生死与共的沙场弟兄,倒也不曾觉得孤立无援。”
她夹了筷菜肴,继续讲述。
……
苏姮听完后,感叹道:“阿舒很厉害,很强大。将来,你会名垂青史的。”
戚舒朗声大笑,觉得苏姮的夸奖格外让人开心——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女郎的肯定。
她叫门外的宫侍进来收拾碗筷,询问了时间,发现已经戌时末了,提议道:“姮姮今晚留在这里吧。我们去床上,听你的故事。”
“好!”苏姮答应得很快。
她从没有与朋友同床的经历,只听殷晴讲过小时候借宿王家、与王婷一起睡觉的事,所以很想体验一番。
听完戚舒的故事后的热血沸腾,终于能够倾诉自己的激动,令她早忘了有人在等着她。
苏姮的故事是从四岁被家丁遗忘在大街上开始的,后面是亲近长姊而不得;
终于靠学业和阿弟熟悉起来,阿弟却是清冷寡言的性子,总是她主动寻话题搭话,最后阿弟有了追求者,有她无法参与的生活,与她渐渐疏远;
中途结识了一位穿着花里胡哨却十分好看的朋友,陪她疯玩了两三年,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责任要去承担,最后与她分开;
结交了公主——现在不晓得该叫嫂嫂还是小姑子……
前面听得还挺感伤,到这里,戚舒忍俊不禁。
“公主的重心,以前放在我兄长身上,现在放在写小说上。公主的小说很有趣,等我回国,寄给阿舒看……”
“那齐帝陛下呢?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的人生中的呢?”戚舒不禁问。
“他啊……”苏姮抱着被子,“我十二岁的时候。”
再度忆起往事,她惊觉,自己已经完全能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当年的自己,不会再被往日情绪裹挟着,带回到那个料峭春日。
戚舒听了,问道:“他送你阿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苏姮摇摇头,“其实我也很好奇……但阿姊嫁人时——糟了,好像剧透了!”
“噗,”戚舒忍俊不禁,摆摆手,“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他和你阿姊的结局——总之是悲剧嘛。”
“嗯嗯。”苏姮继续道,“阿姊嫁人时,父亲将殷墨送阿姊的东西,都烧了。”
戚舒点点她脑门:“你就不会亲自问他?”
“我一开始想和他保持距离来着,就没问;后来进展太快——结婚了,就不能问了。你怎么能问夫君过去的□□?除了叫彼此不快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嗯,不错。”戚舒轻拍苏姮的脑袋,“聪明,看得明白。”
苏姮嘿嘿一笑,继续讲述。她没想到,说到那句“觊觎自己的姐夫,是不好的行为”时,自己竟然落下泪来。
她怔怔看着被子上晕染的水渍。
——因为那时实在太难堪了。
——无颜面对长姊,也无颜面对他。
再讲到次年元夜,跟在长姊与殷墨身后逛灯会,终于领悟到“不要将自己想得太重要”这个道理,苏姮再度落泪:“原来不会有人在意的。
“从此以后,再出丑时,想想其实没人会留意我,就会感受好很多。”
戚舒将苏姮揽到怀里,轻抚她的背,等她止住泪,才问道:“所以,后来为什么会嫁给他呢?”
为什么?苏姮发现自己也不明白。因为他说需要她,因为他想娶她,因为他对她好?
“他对我的喜欢,起源于一场怜惜,而非吸引。”
苏姮定了定神,接着,平静地叙述完了整个故事。
戚舒心下叹息,觉得苏姮运气真不好。
人要有多差的运气,才能在很久很久以后,到完全不抱什么期望的时候,才遇到一位珍重她并且是会以恰当方式珍重她的人。
可这位珍重她的人,却和那些曾令她伤怀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像你好不容易有了一把糖,糖纸却是伤手的。你得经历剥开它的痛楚,才能品尝到甜。
过去的事都可以被放下,可所有的难堪,早就一层一层地积淀在心上,沉重又压抑。
“姮姮,我好遗憾,没能早些遇见你。”戚舒握着苏姮的手,“那年秦齐和谈,我身为储君,应当同行才对。”
那年父亲将消息通知到边疆的她,她知晓祖父与父亲对姑母的杀意,不想趟那趟浑水,才没去。
可她现在后悔了。
“若我去了,一定把你拐过来。”戚舒轻抚苏姮面颊。
“嗯……”苏姮算了一下,道,“那时我才六岁。那时的我还不是现在的我,阿舒不一定会喜欢。”
“可那时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那时的我一定会喜欢那时的你。在我们秦人的信仰中,相见是喜是恶,皆是命中注定的,不论早晚。”
苏姮见戚舒可劲地哄她开心,反而去宽慰对方:“我已经走出往事了,今日是因为在阿舒面前,才讲了……还哭了。
“时间总会过去的,不是吗?你扛不过的苦楚哀伤,时间还带不走它吗?
“其实,悲欢离合授与你喜怒哀乐,不过如此。”
戚舒看着苏姮通透的眸子,最后揽着她躺倒在床上:“姮姮,你要相信,你在自己心里很重要,在别人心里也同样重要。”
对方举动与话里行间的关怀之意如此明显,苏姮拎拎被子,包住她们。
来自戚舒的关怀,与苏姮曾经收到过的,都不一样——
它明朗、热烈、直率、奔放,不需要她去揣测深意,不需要她瞻前顾后地忧虑。
戚舒是暖融融的骄阳。而不是灿烂辉煌却朦胧缥缈的云霞。
“我们是要睡觉了吗?”她贴着太阳。
“嗯……我明日要早起开会。姮姮还有话要讲吗?”
“有句废话——我每次叫陛下‘阿舒’的时候,都有种叫一位叔父的感觉。”
“哈哈哈……”戚舒笑得被窝颤动,“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很奇怪,直到有一次——
“战场上叫阵的时候,怀纥那方的将军道,‘戚舒你给我滚出来’!
“我回道,‘对面哒,某某将军的七叔,还不快滚出来’!”
“噗哈哈哈!”苏姮笑得手捶床榻,“欸,我碰到了什么?”
“……我的月匈。”
“……阿舒对不起。”苏姮翻了个身,背对戚舒。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摸回来。”戚舒揪住苏姮的后领。
“啊、阿舒不要啊!不要啊!”苏姮俯身,扒拉着床铺,笑得喘不过气。
总之最后,两人都睡晚了。
第二天,戚舒从会谈地点回来,苏姮才刚洗漱完毕。
“小懒猪。”她戳戳苏姮的脸蛋。
苏姮坐在梳妆床上,斜了她一眼。
戚舒挥开宫侍,对苏姮道:“我帮你梳发与上妆吧。”
“你会?”苏姮不信。
“当然!”戚舒跃跃欲试,“我从前,上一刻还在军营,下一刻就要出席宴集,梳妆打扮都是我一个人在马车上完成的好吗?”
“噢。”苏姮原来没想到戚舒不是事事需人服侍的贵族子弟,此刻点点头,复又道,“我不要傅粉。”
“嗯。”
戚舒给苏姮梳了个秦国时下流行的高髻——乐游反绾髻,胭脂晕染眼角至两颊,黛笔勾勒眼形,烟墨画眉,再点上唇脂、抹匀,最后在额头朱绘花子。
秾艳的秦国妆容掩盖了苏姮脸上的病孱之气,削弱了楚楚风致,却凸显了她精致的五官,眼角眉梢俱是纯净的明媚。
戚舒盯着眼前的红唇,托腮道:“怎么办,我好想咬一口。”
“来。”苏姮凑近对方,见面前人不动作,狡黠地眨眨眼,倾身给对方盖了个唇印。
戚舒猛地后仰,捂嘴,凤眸都瞪成了圆形。
傲视千军的秦帝陛下竟然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苏姮恶作剧得逞似的,哈哈大笑。
“你啊,”戚舒回过神,跟着笑起来,指尖点点苏姮额头,“调皮。我想要个妹妹,遇见姮姮后,终于实现了。”
“我一直想要的姊姊,就是阿舒这样的。”
“所以,姮姮能不能留下来?”戚舒看着镜中丽人。
“不行。”苏姮说完,沉默了。因为她已经答应要陪着另一个人。
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认识到婚姻的意义——它和人生中的其他决定一样,意味着放弃一些选项。
人生本有许许多多的岔路口,可走着、选择着,脚下的路就确定起来。
“唉,”戚舒扶着苏姮的肩,“你怎么能是齐国的皇后呢?”
她固然想要位可以亲厚的妹妹,但更想要位能够并肩作战的友人。
苏姮很合适。
但是可惜了。
苏姮走回自己居住的宫殿时,心情有些低落。她感觉脚腕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线,牵绊了她曾经自由自在的步伐。
暖风拂过脸颊,头上垂坠下来的金饰发出悦耳的轻碰声。渐渐地,她又开心起来——人生得失,终究是平衡的,没必要时时刻刻计较损益,没必要执著失去的东西。
昨夜的被窝温暖恬适,今日为自己上妆的手温软轻柔,就足够了。
她走进宫殿。
四下悄然,只有殷墨坐在前室。
因昨夜的回忆,苏姮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正要与往常一样进入偏殿,却听男子道:
“夜不归宿,都不需要说声理由吗?”
“阿舒昨夜遣宫人来告知过了。”
苏姮转过雕花屏风,却被快步走来的男子拽住手。
“你闻闻你身上都是什么气味!”
苏姮第一次见到殷墨疾言厉色的样子,觉得可憎。她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跌落下去,心中的天平开始摇摆。
“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是了。”
女子的话听来十分冷漠,殷墨攥紧着她的手:“你有了戚舒,有了新的心理上可依赖的对象,能够寄托情感,所以要放弃我了吗?”
最早,苏姮求的是苏锦言,可惜苏锦言不欲理会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于是她就看上了苏锦行,再是姬月,然后到他。
她目光所向的,永远是更新鲜、靓丽的风景。
“你把我当什么,姮姮?
“没人可依赖时才来安抚几下的对象吗?”男子的眼眶红了。
苏姮怔住了,反应过来后撇开视线。她见不得他这样。
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储君,明知早朝要迟到却还是不肯怠慢与长姊的情意,温柔又无畏,还有着被众人偏爱的自信,桀骜不驯。
她希望他一直如当年那般春风得意——哪怕自命不凡,而不是现在这副黯然失意的模样。
令她莫名有点失望。
是不是远离自己,他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样子?
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不痛快,我们是可以和离的?”
男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苏姮补充道:“当然,历史上没有帝后和离的先例,我们可以换种方式——你称我病故,我离开。
“就这样,及时止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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