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伏羲旧事（三）
无影楼，太白司议事堂。
议事堂门窗紧闭，只有房顶投下来一束天光。季广笑安坐楼主之位上，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当中。
“确定了吗？”
“确定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持有伏羲剑的人，就是楼雁孤的独子楼清影。”
“很好。”季广笑的黑暗中点点头，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他的武功如何？”
“属下不知。”那人抬起头，赫然是当初被宋浮白救下的老妇。她面容冷漠地继续禀报：“陆元贞向楼清影发难之时，楼清影并未出手，而是有旁人为其抵挡。属下假作被打斗波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哦？”季广笑挑眉：“是谁在帮他？”
“是平湖水寨少寨主的义弟，宋千酒。”
“原来是他……”季广笑听到这个名字，微微皱眉。他思索片刻，才吩咐道：“继续盯着，不要轻举妄动。”
“是。”
老妇领命退下，季广笑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厅当中，盯着一旁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堂下再一次传来脚步声，季广笑没有抬头，晾了来人一会，才问道：“什么事？”
“父亲，我听说……少主人回来了。”季长勤的声音在厅中响起，不复往日的干净利落，显得有些迟疑。
季广笑听到“少主人”这三个字，缓缓抬起头：“无影楼的少主人，除了你，还有谁？”
季长勤听了父亲的话，一颗心沉了下去，他再一次沉声道：“父亲，影少主回来了。”
季广笑听了，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哦，洛都的探子前日的确上报了此事。只不过，如今剑都不能确定是真的，何况是人呢？”
季长勤绷着脸：“若真是影少主呢？”
“那自然是接回无影楼。”
季长勤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案，他知道自己要问的问题一定会惹得父亲不快，却是不得不问。
“父亲可会把无影楼交还给影少主？”
季广笑听了，面色果然冷了下来。他定定看了季长勤一会，才幽声问道：“我已经派人前去核实，若真是影少主归来，我自然会把无影楼双手奉还。”说着，他叹了口气：“你就把父亲想的如此不堪？”
“孩儿不敢！”季长勤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事关影少主，孩儿一时心急，冒犯了父亲，还望父亲恕罪。”
季广笑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罢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季长勤俯首道：“没有了，孩儿告退。”
“去吧。”
季长勤起身离开了议事厅。
季广笑望着季长勤离开的方向，眉间的苦闷之色慢慢消失，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他换了个坐姿，重新回到阴影中。
——
季长勤只身走在悬空的连廊之上，面若冷霜，浑身仿佛散发着寒气，所过之处，弟子皆低头避于一旁，以示恭敬。唯有一名挎着竹篮的老仆，在见到季长勤之时露出了亲近的笑容，满脸皱纹随着笑容聚成了一朵菊花。
“勤少主，您回来了。”
“尤伯。”季长勤见到老人，面色稍缓。“你的眼睛可好些了？”
被称作尤伯的老人笑着道：“多亏了您寻来的药，我那雀蒙的老毛病好了不少，最近去地宫送饭，都能看得清台阶了。”
季长勤闻言，皱了皱眉：“我吩咐墨玉替你去送，他没去？”
“哎！不是不是！”尤伯急忙摇手：“墨玉说要替我去，我没答应。无影地宫地形复杂，机关重重，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下去。老头子走了几十年，看不看得见也没什么差别。”
季长勤点点头：“若有困难随时寻我。”
尤伯点头答应，然后才问道：“我听墨玉说您这次伤的不轻，怎么不多歇息一阵子？”
季长勤淡声道：“小伤，不碍事。”
尤伯叹了口气：“自打您接掌玄墨司，身上一直大伤小伤不断。我明白您想帮季楼主的心情，可也得保重自身啊！唉……若是主人和顾掌事还在，无影楼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小主子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有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季长勤听他提起少主人，眼神暗了暗。
他的脑中回荡着昨夜墨玉偷偷告诉他的消息：‘楼主吩咐我们在江湖上散播伏羲剑在洛都得消息，还……还吩咐要瞒着您。’紧接着又响起父亲的话语：‘我已经派人前去核实，若真是影少主归来，我自然会把无影楼双手奉还。’
到底谁才在说谎？
只是这些都不便对尤伯提起，季长勤只得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一定会把少主人找回来。”
尤伯双手合十道：“若真如此，那便谢天谢地了。”
——
乌金色的软靴立于乌木脚踏上，而它的主人则卧于一片香雾中，闭目享受着纤纤酥手的捶打揉捏。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来人在停在殿外，低声询问道：“太子殿下起身了吗？”
“回丞相，太子已经起身，正在洗漱更衣，请丞相稍待片刻。”
床上的人听见动静，睁开眼，开口道：“去请舅舅进来。”
“是。”外室的侍从依言出去传令，床上按摩的侍女也被挥退。太子刘晟从床上坐起身，立马就有侍女围拢到床边，动作轻柔地为他更衣。
刘晟听见脚步声停在外室，招呼了声：“舅舅快进来！”
文昌宁步履平稳地走入室内，他冠佩整齐，显是刚下朝会，与衣衫不整的刘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文昌宁看见刘晟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刘晟听他一本正经地问安，明白文昌宁这是生自己的气了，也不管系到一半的袍带，连忙道：“舅舅今天怎么与侄儿这般生分？”他见文昌宁不答，又问道：“舅舅可是生气孤误了朝会？下回孤一定准时。”
文昌宁叹息一声，道：“殿下，臣不求您像赵王一般事事亲为，可你们兄弟的表现，陛下可都看在眼里。”
刘晟听文昌宁提到刘濂，讽笑了一声：“老二倒是勤快，忙来忙去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啧啧摇头：“他永远不懂，父皇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分听话的儿子。当初宋家倒了，老二忙前忙后收拢的宋家旧部，如今不都落到孤手中？”
文昌宁听见刘晟提起宋家，不由叹了口气。太子当年以通敌的信件诬蔑宋家叛国，实在是有些莽撞，一不小心便容易引发兵变。
只是太子并不听劝，反而视其为最得意之事，此时他便也不再重提，只道：“陛下如今正当盛年，自然是勤民听政，事事亲为。待到陛下精力不济之时，还需殿下挺身而出，切莫让赵王钻了空子。”
刘晟哼了一声：“老二也得能平平安安活到那个时候。”
文昌宁面色一寒：“殿下慎言！”
刘晟见文昌宁面色不快，也不想再触他的霉头，转移了话题：“孤最近得了样宝贝，想着舅舅明日要开桃花文会，应该会用得上。”他吩咐侍从端上来一个镶着玳瑁的精美匣子。“舅舅可猜得到这是什么？”
文昌宁见刘晟对自己殷勤小意，也不想再惹他不快，顺着他的话瞧了瞧那匣子：“既与文会相关，不外乎笔墨纸砚。”
刘晟听了，笑了起来，正要反驳，又听文昌宁又道：“不过桃花文会向来有曲水流觞的雅俗，亦或与酒相关。”
刘晟听完哈哈大笑起来：“都说舅舅是大宁第一聪明人，果然如此！我这宝贝确是与酒相关。”他打开盒子，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点翠镶金的海螺，乳白色的螺壳从中心辐射出一道道弧度优美的棕色花纹。
刘晟问道：“舅舅可知这是何物？”
文昌宁思索片刻：“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难不成是黄谪仙诗中的的鹦鹉杯？”
刘晟笑着点头：“正是。”他把鹦鹉杯递到文昌宁手上，有些得意的道：“前些日子冯万纪的女婿向孤进献了此物。这人别的不成，搜罗奇珍异宝倒是有一手。”
文昌宁持杯把玩了片刻，又递回了刘晟手里。
刘晟疑惑道：“舅舅不喜欢？？”
“此等雅物，谁能不喜。可喜欢归喜欢，微臣却不能收。”
“这是为何？”
“殿下得了重宝，自然要先进献给陛下赏玩。”
刘晟不以为然道：“父皇内库之中什么宝贝没有，哪差这一只杯子。舅舅太过谨慎了，当初那黄庭岳只不过是个郎中令，不也没向朝廷进献此物。”
“黄庭岳自命清高，不与世同俗，故能随性而为。微臣身为一家之主，却得严以修身，不能为旁人攻击文家留一丝话柄。”
刘晟见文昌宁态度坚决，便盖上盒子道：“罢了，我听舅舅的，明日就呈给父皇。”
他又道：“对了，之前舅舅提的那个庐阳黄氏的传人呢？叫什么来着？父皇爱读黄庭岳的诗文，何时把他带来，好让我领去讨父皇欢心。”
文昌宁微微皱眉：“此人名为楼清影，微臣曾遣人邀请他参加明日的桃花文会，可是被他拒绝了。听说此人现已成了赵王门客，不能为我们所用。”
“无妨，孤府中宾客长于辞赋者多的是，也不少这一个玩意。”刘晟有些玩味地道：“让我好奇的是，时隔八年，老二又开始招门客。赵王府八年未进新人，老二的眼光高着呢，宁愿空着也不将就。以前他身边那个青衣谋士可给孤找了不少麻烦，难不成这个楼清影能与之相提并论？”
文昌宁道：“不然。我听说楼清影此人言语不羁，爱出风头，就是个夸夸其谈的狂生。依微臣看，赵王把他招致麾下，许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一次相府的面子，殿下不必过于在意此人。”
刘晟点点头，“舅舅说的对，老二都被父皇厌弃了，靠着一个后生小子，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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