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赵王世子
翌日清晨,宋浮白在院中练剑,忽闻廊下传来一声赞叹:
“好剑法!”
他抬头看去,只见楼清影着一身水墨浸染的袍子,折扇轻摇立于廊下,笑吟吟地看过来。
宋浮白收了剑势,笑着打招呼:“楼大哥,这么早?”
“有了差事,自然要早起。”
宋浮白还没有实职,好奇问道:“什么差事?”
楼清影道:“姚先生昨日来找我,说世子的西席先生回乡丁忧,安排我为世子讲学。”
“讲学?”宋浮白吃了一惊。世子西席虽然身份超然,真要说起来,却与朝廷之事没有半点关系。这样的结果,显然远离了楼大哥的初衷。
他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楼大哥……”
楼清影见他这副表情,笑道:“想什么呢?世子西席这样的好差事,我求之不得。”
“真的?”宋浮白将信将疑。
“骗你做什么?”楼清影面上没有一丝勉强:“你继续练剑,我先去见见这位小世子。”
——
楼清影随侍从来到内院,行到一处松柏成荫的庭院。踏进院门,只觉松香入鼻,令人神智为之一清,不由赞叹一声:
“好清静的地方。”
侍从听了,回道:“听涛阁修建时,便作避暑之用,炎夏时身处其中,的确是清凉舒爽。”
楼清影信步闲庭,一面打量着走廊两侧的景色,一面闲聊般问道:“不知世子之前是随哪一位先生学习?”
侍从道:“是府中的教习谭先生。上月谭先生的老母亲去世,便向殿下请辞,回乡丁忧去了。”
“原来如此。”楼清影点点头,又道:“我现在居住的那间院子,除了姚先生与宋少侠外,似乎没有别的邻居。其余的门客都不住在王府中吗?”
侍从道:“回楼公子,如今府中除姚先生外,就只有您与宋少侠二位宾客。”
“哦?”楼清影挑眉:“大宁豢养门客成风,赵王殿下这般的倒是少见。”
侍从答道:“殿下说过,赵王府不养闲人,在招揽宾客之事上,向来是宁缺毋滥。在您和宋少侠之前,已有八年没有新的宾客入府了。”
楼清影点点头:“原来如此……楼某听闻,王爷身边曾有一位青衣谋士,如今也不在府中了吗?”
侍从道:“青衣先生八年前便已离府。”
楼清影的眸光闪了闪:“竟是无缘得见……”
离开了?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进入赵王府,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青衣离开赵王府?
楼清影继续问道:“你可知,青衣先生是因为何故,离开的王府?”
侍从道:“青衣先生的事,向来只有王爷和二十四卫知道,小人也不甚清楚。”他有些奇怪:“楼先生如此在意青衣先生的事,可是与他有什么渊源?”
楼清影的脚步停了下来:“渊源?”
——
楼清影记得清楚……
那一日,他在暗室中借寒魄之力修炼乾元功。恍惚间,听见父亲在外间与人交谈: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赵王府青衣,冒昧前来,还请无争公子见谅。’
父亲冷沉道:‘上次楼某已与赵王说的清楚,阁下不必多费口舌。’
那人道:‘在下此次前来,不为游说,只是来见见旧人。’
‘旧人,你是……’
‘公子可识得此剑?’
父亲的声音有些不确定:‘补天剑……你是碧云间门下?’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道:‘伏羲、补天本是一对,全因碧云间祖师的两个徒弟,在出世与入世的选择上有分歧,才流散两地。”
“据我所知,无影楼是其中的师弟,为了进入朝堂施展抱负而建,苦心经营百余载,势及九州,却一直没有机会进入朝堂。青衣此来,也是想知道无影楼为何改了初衷?’
楼清影听着父亲沉默了片刻,语气不再如初时那般冷硬:‘无影楼能够发展至今日规模,除了祖师的经营,亦是得益于在羽翼未丰之前,韬光养晦,并不插手朝廷之事。如今虽是万事俱备,可依楼某看,借由太子与赵王之间的党争介入朝堂,对无影楼来说,绝非良机。’
那人听了父亲的话,叹息一声:‘党争纷沓,相互倾轧。国力渐衰,祸及百姓。’
‘赵王殿下既然明白这道理,为何还要去争?’
‘太子无德,盘剥百姓。若由此人继承大统,便是陷黎民于水火。两权相害取其轻,赵王殿下此举,也是时势相逼,不得不尔。’
‘终究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直到那人离开,父亲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楼清影也以为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直到某一天,浩浩荡荡的武林人士,围在无影楼门前,无耻至极的讨要历任无影楼楼主的佩剑——伏羲剑,并扬言,剑中藏有镜台秘宝的下落……
伏羲剑涉及镜台秘宝不假,可这件事,百年来一直是个秘密。
只有每一代楼主,才有资格得知其中辛秘。
为何一朝之间,伏羲剑的秘密就传得江湖遍知?
不……也许还有一人!
楼清影在奔逃中,忆起了那个曾为赵王来游说父亲的‘旧人’——
‘碧云间,青衣。’
——
侍从见楼清影停了脚步,奇怪地唤了声:“楼公子?”
楼清影笑了笑:“无事,楼某只是听闻,青衣先生是赵王身边第一谋士,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他没再继续追问,问得多了,不免引起侍从警惕。
侍从又引着他走了一会,在一座水榭前停下,通传道:“世子,楼先生到了。”
楼清影向内看去,只见赵王世子刘盈端坐于水榭正中。他略作打量,发现这小世子虽然冠饰雍容,却掩不住瘦弱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气血不佳,似乎有恙在身。
见到楼清影前来,刘盈起身行了弟子礼:“楼先生好。”
楼清影大方领受了刘盈的学生礼,回礼道:“楼清影,见过世子。”
刘盈抬手,认真道:“不必多礼。先生既被父王聘为西席,我们师徒相待便是。”
“好。”既为讲学,楼清影也想看看小世子的程度。他坐于世子对面的案桌上,问道:“世子正在读哪部经书?”
刘盈不紧不慢道:“弟子之前正随谭先生读《麟经》。”
“《麟经》三传,读的是哪一部?”
“读的是《左公传》。”
楼清影点点头:“读到哪了?”
刘盈道:“讲到庄公逆生,为武姜氏所恶,被其赐名寤生这一段。”
楼清影问道:“世子是怎么看待庄公与武姜氏这二人的?”
刘盈面上闪过一丝难过:“庄公逆生,伤害了母亲的身体,武姜氏厌恶他也是应当的。”
楼清影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世子的意思是,错在庄公?”
刘盈点头道:“损害了母亲的身子,便是不孝。就如母妃因我难产而亡,若是能够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未被生到这世上。”
楼清影深深看他一眼,平声道:“武姜氏把逆生之罪全都怪罪于一个无辜孩童,不是慈母所为。不过这世上多数的母亲,对孩子都可以毫无保留的付出。”
“在下也曾见过那紧要关头,宁愿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给孩子求得一线生机的母亲……”他面上牵起一抹温和笑容,安慰道:“所以,世子不必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我想王妃也不愿您这样苛责自己。”
刘盈看向楼清影的眼中,升起一丝孺慕之情:“母亲,真的不会怪我?”
楼清影笑着点头:“世子若是不信在下,不妨问一问王爷。为人父母,总归不会怪孩子的。”
刘盈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楼清影轻轻一笑,又继续向下讲去:“庄公有一弟,名曰公子段,为武姜氏所喜。庄公继位后,纵容武姜氏与公子段屯兵自重,直至二人起兵造反,才举兵讨伐。这一段,世子怎么看?”
刘盈想了想,道:“想来庄公不忍让母亲为难,希望武姜氏与公子段悬崖勒马,及时悔悟。只不过这二人并没有领受庄公的好意,最后让事情发展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楼清影摇着扇子,微笑道:“世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您是否听过一句话——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世子自己德行敦厚,所以也把旁人一并论之。可您是否想过,庄公是否是有意纵弟?”
“这……”刘盈瞪大了眼睛。
楼清影勾了勾嘴角,“若是他最初能约束武姜氏与共叔段的行径,可能会背负不亲不孝之名,却能免去兄弟二人最终兵戎相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可是庄公没有。他对姜武氏与公子段要地给地,要兵给兵,有求必应,把公子段的欲望助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然后——顺应民意,大义灭亲。”
刘盈还是第一次从先生口中听到这么离经叛道的内容。以前谭先生讲《礼经》,人们行事皆应遵从礼教,到了楼先生嘴里,人们的行事却由利益驱使。
他的内心虽然单纯,却不愚蠢。虽有犹疑,却能听出楼清影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好像纱帐揭开了一角,让他能窥见几分真实的世界。
刘盈一双湿润的眼睛闪着光:“受教了。楼先生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比起先生,弟子的见识实在是浅薄。”
楼清影笑着道:“以行鉴知,对治学也会有所脾益。若有机会,在下也可以陪世子出去走走。”
刘盈正要答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间还带了急促的喘音。侍从见状,连忙上前,取出一枚药丸帮他服下。
刘盈服了药丸,慢慢顺了气,抬手挥退侍从。他抿唇微笑:“让先生见笑了,我虽有心出去走走,可是自小体弱,多行几步都会咳喘不宁,总是无法成行。”
甫一见面,楼清影便觉得刘盈有疾在身,听他说了症候,又想到之前他曾提过王妃是因难产而亡,出言问道:“可是先天不足之症?”
刘盈点头:“没错。”
楼清影思索片刻,道:“楼某游历时,听闻青州有位疾医,名为叶弘,擅长医治此类病症,或许能治疗世子的宿疾。”
刘盈摇摇头:“这些年来,父王受我拖累,为我四处寻医问药,也请叶神医来为我诊过脉。叶神医说我经脉淤塞,气血不通,肺脉心脉皆是天生残缺,想要根治,难于登天。我能活到今日,已是知足了。”
楼清影低声道了句:“可惜……”
他劝慰道:“以赵王殿下之力,定能找到法子,治疗世子的弱症。待世子身子好了,天下便无不可去之处。”
虽然这么说着,可望着那张可怜纯真的面孔,楼清影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动。
小世子虽然惹人怜惜,可浮生皆苦,谁又能独善其身?
那事若真是赵王指使,报应到他的独子身上,是否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刘盈抿了抿唇,道:“能不能治得好,我已经不在意了。父王本就烦事缠身,我这做儿子的,不仅帮不上忙,还老给他添麻烦,实在是不孝的很。”
楼清影道:“九州能人异士众多,世子不要放弃才是。”
他见刘盈面色不佳,道:“今日就到这里,世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刘盈点点头,随侍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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