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轻履者行远
说着,郑司寇人已然出现在敔笙视线之中,后面还跟着带了耳聋的一众侍从。
这死牢里最能守住秘密,也是秘密最多的地方,故而进出之人便是这般。
敔笙不急于回答,反而是道:
“郑司寇,我要回去!”
郑司寇听来,不发一言,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俨然是拒绝了。
如此,敔笙脸上期待之色淡了些,眸中璀璨的光芒如被寒风无情肆虐过,瞬间熄灭。
不理敔笙此番情貌,郑司寇一摆手,身后侍从便端了匕首送给玉面娇郎一党人。
官威之下,敔笙被震慑地呼吸滞涩,只听郑司寇言道——
“奉雪宴其间,皇恩施下,不予重刑,诸位自尽吧。”
玉面娇郎勾勾唇角,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一样,爽快地结束了潦草的一生。
倒下时,眼睛直直地盯着敔笙,似在乞求。
接着一个又一个尸体倒下……
这便是江湖人士要的爽快与气节!
敔笙杀过人,现在不是感到害怕,而是畏惧于世道的重压。
望着郑司寇的背影,敔笙眸中有几分探究。
话未出口,便听郑司寇道:
“今日,我又一次轻了刑法,乱了公义,敔姑娘可知为何?”
敔笙听来,瓷白光洁的额头不自觉渗出几丝汗水,波光粼粼水雾蒙蒙的眼底还藏着火气,答道:
“大人不得已。”
“敔姑娘聪明~”郑司寇半是感慨地叹道,“错已著成,本该重刑加罪于犯人宽慰于亡者,可是……此刻的法,只能维护秩序,还不至于维护公义。敔姑娘,又可知为何?”
敔笙此刻就像是等着被乖乖教育的孩子一般,答道:
“因为奉雪宴,列国都在。”
说完后,郑司寇鼻腔中闷声问道:“嗯……”,以此词来示意下文。
敔笙紧抿着嘴唇,咽不下一口气,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郑司寇缓缓转身,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锁定在敔笙面颊上,“一切皆是草创未就,吾终年汲汲营营,不过护卫这法不要断送……
什么言出如箭,执法如山,我从未做到,律法新生,力量尚且薄弱……
敔姑娘,今日我处死这些人,避开了襄王的势,楚少傅容下了长公主,亦是如此。
人呐,总要受些委屈的。”
听郑司寇“避重就轻”,以国家大事、朝野纷争来试着劝服自己,敔笙虽是明白个中厉害,却不免心中苦涩难当,黯然不已,神色也随之寂寥下来,“她受不得委屈,襄王也和长公主不一样……”
说完,她便低下了头。
郑司寇闻言,唇角微微牵动,这现如今的帝都里谁人又不知道楚还淳与沈晚舟的儿女情长。
郑司寇虽无妻无嗣,但到底也是经历过年少,继而又一字一字地道:
“后宅里的恩怨皆是被害人的爱缠缚,楚少傅若置身宫墙之内,恐怕日后委屈甚多,届时,襄王与长公主可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郑司寇说得郑重而认真,一言一语里仿佛蕴含着别样的意味。
敔笙双瞳熠熠,黑若深潭,仿佛望不见底,双唇微颤而问道:
“司寇……什么意思?”
郑司寇默了须臾,才答道:“楚少傅既然有了道,便不能有家。”
“为何?”
“累赘过多,难以成事,尤其……楚少傅是个女子!”郑司寇说到这儿,声音有着异于平常的坚毅,旋即叹道:
“前路坎坷,只缺孤勇一腔,孤身一人……轻履者行远~!”
敔笙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最终却反而问道:“郑司寇凭什么这样说?”
她底气不足,惹来郑司寇一声叹息,“家师叶尚书本有一剑名曰说难,造剑孤愤、五蠹、说林授予弟子……后来,萧巫祝出现了,师傅接过了萧巫祝的九辩,自那一刻起,我就发现,她的道……易了!”
说到这儿,郑司寇含起一缕春风沉醉般的淡笑,像是对往事释然一般,敛眉道:
“情爱最是迷惑人的,前车为鉴,后生难道还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蹈覆辙吗?”
不等敔笙开口反驳,也没有半句抒发自己的不甘与抱怨,郑司寇接着问道:
“敔姑娘,我能看出来楚少傅最信任你,你该是知道楚少傅在情与道间会选择什么吧?”
被说服了一般,敔笙如此顺着想下去,竟真的觉得万分自洽。
温衾在侧,眉宇间凝上了挥之不去的隐忧。
反问道:
“还淳的道与司寇的道不一样,司寇巧舌如簧,妄图劝服还淳与你一般无家无嗣,成全的究竟是谁的道?”
“天下人的道!”
郑司寇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答案若不是在心中镌刻了成千上百回,是断然不可能这般脱口而出的。
可温衾有自己的私心,不可以让敔笙受了楚还淳影响去学太上忘情。
“天下人的路,为何要让楚还淳先行?”
此言一出,郑司寇对上敔笙的目光,沙哑着声音而开口道:
“的确……不该。但总要有个人出来作为先行者,这个楚还淳不走,那便还会有下一个楚还淳,但世事等不了下一个楚还淳了。”
“那郑司寇将楚还淳当作什么?”温衾接着问道,“云皓也算得上能臣如云,名将如雨,且是带甲百万,郑司寇为何就偏要将楚还淳推到前面?诚然,法理之推崇要个强臣,但官宦之流中,为何偏要让她一个女子承受偶然性下百分百的一生?”
郑司寇侧目而视,他便是也知晓,百万分之一的历史偶然性对于偶然性的承担者来说是百分百的人生,可他依然会选择以万民的最大利益为重。
他早已选择了自己的道,那他便会忍受自己的道。
即使无人听他静静诉说他来路的坎坷,无人理会他挣脱不了的命运魔咒,多年后青史无载又有何妨?
“我不知法理最后的终极,但如果努力到最后还是回到原点,那以往先辈们流血流汗的努力算什么……我不知道了……”
说完后,自觉理亏,驼着背便缓步离开了。
一瞬间,敔笙觉得郑司寇好像老了十岁,背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往日模样大不相同。
空旷死牢中,苍冷的声音反复回响——
“洒热血于前路,以证道之不孤……”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在敔笙耳畔回响,令她不由得从心底对郑司寇生出一片敬佩!
昔日布道者成不了先行者,重担压在后生身上,启发他们排除万难而前行。
而又有后生前来,踏着前人之前人开辟的道路,意图挽救这个发着霉、烂着疮、流着脓的世道。
可祖宗之遗留、圣贤之垂教、历来之崇尚……力量实在太大,郑司寇他自己即使以身殉道,亦不可扭转分毫。
但他认为,楚还淳可以!
一代文宗,足可以发政治之先声,指挥风云,提尚法理!
“司寇,您真觉得楚少傅她……”
五官之首迎上来问道,语意未完,剩下的都可会意。
郑司寇无言,踱步而叹道:
“横厉无前之年华,一逢情爱,半途软化。”
五官之首听来,面上无所变化,像是早已料定了郑司寇是何种反应,话家常一般接过话,说道:
“可惜了,只是个女子,也可惜,才这般年岁……”
“不……”郑司寇打断,望着天际一抹鱼白,心中暗自感叹道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昨日以前,她楚还淳像瞻前顾后、畏缩不前,躲在太学里、藏在秣陵中的谋士,而以后,她会是个豪气干云、冲锋在前的斗士!”
五官之首看郑司寇说得如此认真,顿时有些起疑,察言观色本就是他最为擅长的,郑司寇这般说,定是在昨夜去往乐园时看到了楚归荑有何转变。
五官之首刚欲问话,而郑司寇却离开了。
敔笙不知所措,望向温衾一味探求——
“阿敔,不可沉溺于自我牺牲,它太可怕了,压倒了一切情感,人之本性与它相较都微不足道……”
“自我牺牲,它迫视你对自身人格做出最高评价,从而驱使你走向毁灭……”
……
敔笙不知该信谁的话,只是本能地逃避着问题,不做思量,驱散思绪,唯愿这问题再也不要找上门来。
殊不知,她逃不掉,楚归荑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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