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谋婚嫁:娘家客栈
【3】
翁太太坐到镜子前解髻梳篦,转眄之间,盯住鬓边一根银丝,用尾指尖长的指甲慢慢地挑出来,狠狠一揪,又拔除一根孽苗。
“若我年轻个一二十岁,倒回未婚未嫁的时光,见到孔先生这样的风流人物,我拼死也要捉到手的。”
“怀春少女思婚念嫁,你一个半老徐娘,还琢磨这些没边际的梦幻泡影?”
“我不是替你女儿操心嘛!再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找上个好女婿,咱俩老了以后也有个指靠不是?”
“孔先生天天在世面上走动,接触的俊俏小姐多了,哪里能瞧得上月倩?咱们这低门小户,别妄想着出谷迁乔攀高枝儿了,自不量力倒惹人笑话。”
翁太太不服气:“月倩差在哪儿啦?虽不是大家闺秀,好歹生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底下的京籍人家,还配不上个山东梆子?”
“满清八旗都云烟过眼了,京籍算什么?像孔先生那种富家子弟,他若相不中,你二姑娘就是抬了皇籍也不顶用。”
“姻缘讲究个缘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孔先生住进咱们檐头儿底下,这不就是送上门的缘分?咱们在中间拉拢撮合着,日子一长,滋培了感情,还怕好事不成?”
拽着个憨实姑爷,再揽上个聪达女婿,往后日子有了靠头,翁太太精神大振,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月倩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些宝货,最后发现囊箧萧条,穷得一干二净,只搜检出一堆樟脑丸子,兀自散发着熏人恶气。
月华看她在屋里上下掀腾,猫找老鼠一样,一副不逮着耗子不闭眼的架势,急忙问她:“你找什么?”
“爸上次去杭州带回几块绸缎料子,还有几盒香粉,怎么找不到了?”
“之前你嫌那香粉刺鼻子,又嫌那些料子花里胡哨的太俗气,妈就都拿去给秦婶当作谢媒礼了。”月华盯着月倩问,“你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那料子搁着也是搁着,我想缝几个暖耳、暖帽,也算派上用场,既然送人就算了。”
月倩像泄气的皮球,颓萎着倒在床上。她那一身夹棉长褂看不出半点腰身,宽荡荡地套在身上,像条麻袋一样。她妈和姐姐都犯着同一个毛病,衣服和鞋子总爱往宽大了裁剪,宁肯留着没用的富余,也不肯做得合身一些,只想着长高了能穿,长胖了能穿,男的能穿,女的也能穿,活着死去都能穿才好!若做得短窄,以致浪费了材料,必然追悔得大腿都要拍断,肠子都要怄青。说白了,不过是小家子气在作祟。她这一身灰不溜丢的,活像从灶坑里扒拉出来的烧土豆,哪入得了孔先生的眼?别说那些白皑皑的女护士嫣妍可爱,就连院子里一身彩艳锦翎的大公鸡也比她光鲜亮丽些。
妹妹是什么脾性,月华一清二楚。她向来反感针黹女红,大半夜的清仓查库,总不会是忽然来了兴致要做针线。
月华收拾好地上的春柜,又去收拾火炕上的樟木箱子,一面叠着陈年破衣服,一面对月倩道:“你可别对人家动心思,医院里的女护士都不瞎,瞅见黄羊早就生扑了,还能留给你惦记?”
月倩面带愠色,冷声咕哝:“咸吃萝卜淡操心,多顾虑你自己吧!”
这话堪比三九天的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泼下来,滋味也不大好受。
月华在家处境尴尬,仿佛八寸脚穿七寸鞋——横竖都是别扭。黄先生蹬脚归天,她又得耗在家里吃闲饭。父亲近来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母亲明面儿上虽未发作,跟她说话却像吃了枪子儿一样,老是埋三怨四,动不动就在芝麻小事上寻端找茬儿发泄不满。她嫁不出去,一家人都觉得她碍眼,仿佛她已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只是暂时峭立在娘家的一块绊脚石。
眼瞅着月华成了一锅夹生米,翁太太丢手把她撇到一边坐冷板凳,只管全力促熟月倩和孔先生的情苗。
翁太太找机会多方打探,确认孔三思身边没有女伴。他自己的说法是男儿功业未就,底气不足,风花雪月都是空中楼阁。翁太太当场就想给他竖个大拇哥,洁身自好又专心务业的男人,真是凤毛麟角了。
人品端方,习性良好。虽然留过洋,身上却没有半点洋毛病。生活起居比翁先生还规律,爱好和八十老头如出一辙。每天早上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锻炼半个钟头再出门上班,下班就一头钻进屋里啃书本,休假在家也只忙着绘染丹青。烟酒不沾,纤尘不染,实在是位令人称奇道绝的稀罕人物。
明珠埋光,却逃不过翁家人的如炬慧眼——
孔三思一下班,月倩的大戏就一轮一轮地往出演。今天送西湖龙井,明天送云南普洱,没几日工夫,就把翁先生的大半家藏都倒腾到孔三思的屋里。
孔三思推说不爱喝茶,月倩又变着方儿送起天津麻花和门头沟大核桃。
礼尚往来,孔三思也馈赠了《楞严经》和《四十二章经》给月倩参详。月倩自然看不懂这些佛经,但听说孔母信佛,也只好硬着头皮虔心念诵。为了心上人,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其中还包括给孔三思的皮鞋擦鞋油。
月倩天天往孔三思屋里溜达,翁太太也不加阻拦。倒是孔三思为了避嫌,大冬天也张门开窗。天一擦黑儿,就毫不客气地把月倩请出门外。
翁太太心急火燎,私下追问月倩:“你和孔先生到什么程度了?”
“他前阵子给我讲《黄帝内经》,这两天又讲《伤寒杂病论》。再有个一年半载,我就变成走方郎中了。”
月倩蔫头耷脑,懒懒摊摊,宛如霜打的茄子。与孔先生交往之后,她不止一次怀疑人生。别看她眼下是个愚蠢情痴,也许不久之将来,她就是重生扁鹊再世华佗……
“平时看你鬼精鬼灵的,一到关口上,怎么傻不愣登的?”翁太太恨铁不成钢,“女孩儿家的好光景比兔尾巴都短,你可别不着紧,最后落得像你姐一样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
月华端着洗衣盆,正要往外晾衣服,走到窗边时听到翁太太说白道黑,一口气登时堵到了喉咙口。平白无辜,她便沦为亲妈口里的恶例,她招谁惹谁啦?
沾了水的冬衣沉甸甸的,月华拧衣服拧得十分吃力。
孔三思在窗边看书,见状赶紧出门帮忙。他一边稀里哗啦地拧着湿衣服,一边嘱咐道:“冬天水凉,洗这么多厚重衣服,小心着了寒气,老了要关节疼的。”
“这些粗活怎么好劳烦你,我自己来吧!”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月倩见两人在院子里搭上话儿,心里十分不痛快,跑到院子里扯住孔三思,阴阳怪气地问:“你这么清闲啊?”
“我帮你姐晾衣服。”
“也不知道是晾衣服还是晾骚……”月倩小声嘀咕着,横了月华一眼,硬生生拽走孔三思。
月华听到那声嘀咕,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翁太太又忙不迭地走来敲打她:“你也是有主儿的人了,可不要招蜂惹蝶,更别在一只碗里抢嘴,伤了你妹妹的心!”
“她的心是肉长的,我是铁打石筑的,随便你们□□短矛往我心里戳窟窿,我不知道疼是不是?”
一向好脾气的月华忽然发了疯,翁太太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跳起脚来大声叱骂:“我话没讲两句,你至于这样小题大做?黄家出了事儿,我在你身上操了多少心?你狗屁不晓,就晓得在你妈身上发猪癫疯!”
“我在家里多待一天,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天天扯鸡骂狗地挤兑我,不就是嫌我是个白吃饱儿吗?你少操点儿心,我就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软柿子谁不来捏两下?亲人都不例外。
月华一脚踢了洗衣盆,转身往屋里走。家是父母的家,不是她的家。寄宿不是归宿。娘家更像是客栈,哪怕住上十几年,也是檐头旅居,终非久留之地。
孔三思和月倩在屋里听到争吵声,问月倩:“她们吵什么?是不是我言行有失,冒范了你姐?”
“不关你的事。”月倩轻描淡写道,“我姐的未婚夫死了爹,耽误了他们结婚。她成天阴着个脸,好像谁欠她钱似的。”
“你姐心事重,遇到这样的事,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管她呢!谁肚子里没有七斤愁绪八两烦肠,就她苦大仇深?”月倩转头笑问,“你这么上心,是瞧上她了?”
“胡说八道。”
孔三思不愿谈论儿女情长,急忙把话题转移到中医养生上。
月倩提不起精神,听了没一会儿就眼皮发沉,最后身子一歪,躺在孔三思的床上睡着了。
外面静悄悄的,偶尔传来悠远的鸽哨声。窗户里透进的阳光微微发白,光束里飘浮着飞尘,冬日独有的静谧令人倍感安宁。
孔三思给月倩盖好被子,默默地坐在床边凝视她,享受这清静悠然的好时光。
月倩睡着的样子十分恬静,一张粉白的俏脸宛如熟透的水蜜桃,脸颊上还带着细小的绒毛,翘起的睫毛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嘴唇饱满红润,比樱桃的颜色还娇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说睡就睡,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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