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瓦上霜:豺窟
【2】
鹤仙进屋,将手里的提篮放到北炕的炕桌上。她瞥了月倩一眼,对她的溅血惨状不以为意,笑着对孔三思道:“我一早儿转了几条胡同,特地去老驴坊买了些驴肉火烧。这新打的火烧两面黄花松软香脆,还有热腾腾的驴杂汤,快趁热吃。”
满屋飘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着这斑斑血泪朵颐大嚼,猪狗王八才吃喝得下。
“你给她打扫打扫,免得大夫攀问起来露出马脚,多生事端。”
鹤仙热脸贴了冷屁股,吊起脸子讥讽:“郞心似铁也会闹心疼啊?”
孔三思一脸脑恨,道:“姓郭的手段忒下作,就算是拐来的,也得卖个全须全尾吧?他这扒皮拆骨头的,把人折腾死了,咱们岂不赔本白忙?”
“掉进火坑里,早晚都有这一遭。老郭虽然手黑,给这贱坯修整修整筋骨也好,免得这小娼根儿不识风势,当咱们这些丑角儿给她撮科打哄耍把式呢!”
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冤孽,让他陷进这腥腐泥沼之中,爬不出,解不脱,怨憎恨里钩缠一生。孔三思心里一片懊糟,黯然转身出了屋子。
鹤仙把驴杂汤和火烧端到月倩面前,道:“吃点儿东西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下贱东西!”月倩声音微弱,却是咬牙切齿。她原以为这世上只有猛兽食人,不知人也吃人,而且敲骨吸髓不吐骨头。
鹤仙挨骂也不着恼,劝道:“不吃不喝,你跟谁过不去呢?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姐姐奉劝你一句,人不能活得太脆性了,玻璃一样,碰碰就碎,还是趁早死了的好。这世上的好玩意儿没多少,牛头马面多难数,妖魔鬼怪计不完。你挺不住遭不住,随便一个关口就骨折筋断,七零八碎的,还怎么做人?我们赔钱你赔命,你算算谁亏得多?”
都说情义无价,情天孽海里兜转一回便得获真髓——情如杨花随风荡,爱如絮缕不堪支。
人贵自爱,她是不该跟自己过去。她伤了痛了,死了残了,又有谁会心疼她半分?
月倩撑起身子往前爬,顾不得血泪狼藉,趴在炕沿上吃喝起来。
一往深情深几许,不及一碗驴杂汤。
情哥爱郎,火灭烟消。
月倩在羊入虎口的恐惧绝望里苟延性命,养好身子没两天,就被牙行倒卖去外地。
人牙子来牵人之前,孔三思给月倩拿了一身农妇衣服,要她乔装改扮避人耳目。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月倩冷笑着问,“把我卖到哪儿去?”
“烟花巷里,勾栏院中,自有去处。”孔三思好心提点,“路上最好乖顺些,不要琢磨着脱身窜逃。少卖一个娼不过少几个大洋,你要惹出乱子牵三扯四败露行藏,要么就地敲死,要么被卖去猪行宰坊。真落到杀猪匠手里,人和猪可没什么两样。几百斤的肥猪手起刀落,斩剐个活人更是小菜一碟。人肉淆混着猪肉吆卖,你变成包子馅被端上桌吃下肚,可不是唬人的。”
月倩寒毛倒竖,再看孔三思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那张人皮底下分明是爬满蛆虫的骷髅白骨。人若丑恶起来,比森森白骨更骇人。她恨自己蒙昧愚蠢,为画皮着迷,对恶鬼痴心。知美丑,明善恶,辨是非,识人心——她老大不小,竟是一无所知,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自己断送了自己。
月倩对孔三思道:“以前我喜欢你,是真心真意。现在我恶心你,也是真情实感。”
“让你感到恶心,倒是我的错。”孔三思笑了笑,“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认识孔三思,但你不认识我。”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没有心。”
“有心的人,都是世上的贱人。豁出一颗心,被人辜负被人伤,非要尝尝千疮百孔死去活来的苦。自己犯贱,怨不得别人。”
月倩苦涩地笑了笑,随手擦掉了滑到腮边的眼泪。
一路舟车颠来簸去,月倩也不记得走了几日,只知山高水远,家乡故土是永从此别了。
两个牙子一男一女,男的是个疤瘌眼儿瘦瘸子,女的膘肥体壮赛母猪,歪瓜配劣枣也凑成了一对连理。
男牙子一路寻机揩油多有亵狎之举,幸亏身边蹲着头母大虫,才没让他得逞。
两人假扮母子,往月倩腰腹间捆了棉花冒充孕妇,住店歇夜时,女牙子便以婆婆照顾孕媳的名义跟月倩形影不离。月倩去趟茅房,她也要守在外面闻屎臭。镇守财货,万般谨慎。别说抽冷子拔身脱逃,就连说话机会都极其罕有。两人对外声称儿媳妇是哑巴,月倩想开口言语,赛母猪就悄悄地用蟹针扎她屁股。
月倩也试过在长街闹市呼喊求救,只是人心冷漠,瞧热闹的看客围三绕五,谁也不肯扶危救难。月倩痛哭流涕,路人袖手旁观,看杂耍一般嘻嘻呵呵,添上长条板凳和热炒瓜子便更加惬意了。偶尔有多问一嘴的,赛母猪和瘸子两个一唱一和,丈夫管教老婆,婆婆打骂儿媳,别人的家事谁也别掺和!月倩身上被针扎出几个血洞,脓肿溃烂不说,背过人去又要挨赛母猪一顿毒打。月倩折腾两回便老实了。孔三思所言不虚,她已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不会有人对她援之以手。
出了奉天驿,满街都是些红毛子和东洋倭子,汽车、马车、黄包车遍地跑,街上车水马龙,招牌幌子层层叠叠,好一个繁华世界。
月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拐到关东。天人路隔,音息阻绝,往日种种电逝而过,恍如前生梦里。不幸中之万幸,没被发卖到南洋和美洲,背井离乡好过远涉重洋,魂归故土也好过客死他乡。
女牙子照例看守,男牙子急急火火地出去联络掮客。
月倩心里明镜儿似的,鬻入娼寮,板上钉钉。一团脓,三寸气,要在这刀山剑林、火坑油锅里翻滚一遍,说不准什么时候便瓦解冰销了。真到绝路,死了倒好。一抷黄土掩风流,强于污淖陷渠沟。
没过两天,一名掌班老鸨带着龟公来提货。
老鸨子是个中年妇人,身上穿得花红柳绿,脸上抹得粉白黛黑,金银珠玉插戴一身,走起路来叮铃乱响。凑近一瞧,丑叉眉有高低,眼有雌雄,颧高无肉,鼻似鹰钩,一脸戾悍奸诈之相。那副凶狠的模样浑似鹰隼猛鸷,令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打寒噤,生怕后脊梁上会落下钩尖锋利的趾爪,在身上抓出几个血窟窿。
老鸨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银錾花狻猊瑞兽纹水烟筒,嘴上胭脂抿得血红,嘬着细长的烟管子吧嗒吧嗒地吸上几口,往半空里吐出阵阵毒烟,缓缓问:“今年多大啦?”
月倩如寒蝉僵鸟,一言不发。
女牙子谄媚道:“姑娘十八一朵花,嫩生生掐得出水来!”
“甭以为低头耷脑的,我就拿你没辙。三贞九烈狠透铁的硬茬子我见多了,撞进我大辣酥手里,我自有办法叫她服个软儿!”
老鸨扭头给一边的龟公使个眼色,龟公意会,猛不丁一个扫腿绊倒月倩,随即摁住了手脚,三两下扒掉她的衣裤,前胸后腚上下抓摸,仔仔细细地检查皮肤毛发、牙齿骨节,最后硬是仗着蛮力,掰开月倩两腿查看私户,向老鸨回道:“身子没毛病,就是破了瓜,不是个黄花儿了!”
龟公说话的当儿,一不留神吃了月倩的窝心脚,趔趄着差点儿摔个马趴。
“小贱货,又想挨整治!”女牙子一把将月倩摔在青砖地上,在她身上狠狠地拧掐几下。
月倩挣扎乱扭,却死活挣不动那百十来斤的肥胖身躯。
老鸨道:“出门前翻了黄历,今儿个是纳畜吉日。妈妈我慈心一片,向来是个爱才怜弱的。你要愿意让妈带你回去享福,就点个头儿摁个手印吧。”
“你们这些倒霉催的丧尽天良,下八辈子折寿早夭,来世托生个披毛戴角的牲口,变个泥猪癞狗不得好死!”月倩破口大骂。
“好泼辣的一张嘴,往后妈会教你好好说人话!”
卖的漫天叫价,买的就地还钱,叽咕一阵谈好盘子,牙子便以丈夫的名义给月倩立下卖身契。
月倩被强扭着画押按手印之后,那一纸卖身契便被老鸨揣进怀里。
老鸨又捞得一棵摇钱树,喜不自禁,满脸奸笑:“卖官贩爵是卖,卖儿鬻女是卖,引车卖浆是卖,倚门卖俏也是卖。凡人在世逃不过吃喝拉撒,谁能吸风饮露绝食五谷?不卖头不卖脚,拿什么祭你当间儿肚皮五脏庙?打今儿起,就搁妈妈手底下好好讨营生吧!”
老鸨挑个日子,雇了辆马车将月倩拉回飞琼楼。
飞琼楼设在奉天最繁华的西四条街。日俄鸠居鹊巢狼贪鼠窃,倭子和毛子杀将起来,夺了地盘后将这条街更名为春日町。
街上人流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多是些日本商号,招牌幌子上印着蚯蚓似的片假名,一堆堆的株式会社,比狗皮膏药更惹人厌恶。
老鸨为图吉利,给月倩弄了身红缎地绣花鸟纹琵琶襟马褂,配一条大红的打籽绣马面裙。靓妆艳服,瞧着倒像个桃夭新妇。
龟奴在门口点燃连串爆竹,噼噼啪啪,炸开满地红衣。
月倩下马车,两手高举燃烧的把香,跨过寓意兴旺发达的火盆,在老鸨选定的吉日良辰里步入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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