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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向邓怀戚行礼过后,银瓶儿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眼睛低垂看着地砖。

        邓怀戚打量她,只能看见梳得整齐的发髻,心中百感交集,“银瓶儿,你变了许多。”

        银瓶儿的头垂得更低,“从前奴婢不懂事,多有冒犯之处,还请都督大人见谅。”

        冒犯的确是经常冒犯的,邓怀戚想起从前他刚成婚的时候,那已经是□□年前了吧,银瓶儿还是个泼辣的少女,跟一个护仔的老母鸡一样整日精神满满。

        每次他和泠月在一起,银瓶儿跟在旁边,嘴上不说但眼神里无时无刻不写着对他的不喜,似乎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坏蛋,随时能够伤害到她的小鸡宝宝。

        邓怀戚必须承认,当时他对银瓶儿是感到相当不快的,只不过是看在泠月的面上,暗自忍耐下来而已。

        此时此刻,他比从前权势多出不知道多少倍,银瓶儿正低头向他认罪,邓怀戚却觉得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意,反而被她的卑微模样弄得愈发不适。

        邓怀戚明白这是为什么——这种转变□□裸地在告诉他,她主子不在了。

        “起来。”邓怀戚忍不下去了,不耐烦道,“好好站着就行。”

        银瓶儿依言站在一边,她等了片刻,依然等不到邓怀戚继续发话,只好主动问:“都督大人此时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泠你还记得公主走了多久了?”

        “七年了。”银瓶儿说。

        邓怀戚凝视着她,“当年我曾经问过你,她为什么要和高渺私逃,你说不知道,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走,她真的厌恶我至此么?”

        邓怀戚的眼前又一次浮现起那封信

        【银瓶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刚收到我遇险的消息,不要担心,这是假的,我一切都安好。】

        【我想要离开,无奈只能用这个办法。离开的原因我没办法和你细细说明,你只需要知道皆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就行。你安心和闫管家好好生活,不用担心我,表哥已经把房子和银票帮我准备好了。】

        【看完信后立即烧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将军那里,替我瞒着些,不要让他起疑心。保重,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想办法来看你。】

        当时看到这封信的邓怀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却叫他难以理解。

        什么叫做想要离开?什么叫表哥准备好了东西?什么叫要瞒着他?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读懂,他的夫人并没有死,她费心安排这一切只是为了诈死离开自己而已。

        这是多么荒谬的真相!邓怀戚不愿意相信,他抓了送信的小二亲自审问,问出了更多他不想听的线索,小二说泠月曾经花钱请他去山上埋了两个大葫芦,等邓怀戚带人赶到,东西果然已经被挖走了,他找了卖葫芦的人和戏院老板,细节严丝合缝都能对应上。

        但他依旧不相信,于是继续不眠不休地审问所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终于,一个护卫回忆起一条线索:就在泠月离开之前,曾经有一个小丫头给她送信,这个护卫并没有听清她们的对话,只听到一耳朵碧云阁这个名字。

        顺着碧云阁这条线索,邓怀戚顺藤摸瓜,一点点抽丝剥茧,终于找到了小红蕊。

        小红蕊也很坦然,“我曾经受高公子恩惠,帮他给公主送封信而已,大人要治我的罪么?我受着便是。”

        高渺!又是高渺!邓怀戚的拳头捏紧了。

        小红蕊的回答愈发印证了邓怀戚心底的猜测——这件事必然和高渺有关——高渺替泠月安排了房子,在高渺来信后,泠月也失踪了。

        邓怀戚忍不住想,也许泠月真的被高渺诱骗走了,他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那样亲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高渺和公主说什么?”他厉声喝问。

        “我并未看信。”

        “高渺现在在哪里?”

        “不知。”

        邓怀戚腰间寒光闪过,长剑出鞘,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是你的相好,你敢说不知道!”

        小红蕊摇摇头笑了,“我不过一个低贱如泥的妓子,高公子那样的人物,岂是我可以肖想的?我愿为他付出,全是我自己的心意,与他无干。”

        邓怀戚死死盯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巧笑嫣然的泠月,他的声音像从两块铁板中挤出来一样粗粝难听,“他便有那样好么?”好到你宁愿这样愚弄我羞辱我?

        他很想立刻就站在泠月的面前,大声地质问她,如果不是他临时改变主意,提前了几天回来,那封信顺顺利利到了银瓶儿手上,是不是他会像个傻瓜一样永远被蒙骗下去?

        后来他无数次做梦,梦中他总是看见高渺和泠月二人亲亲我我你侬我侬,他怒极追赶上去,但怎么也追不上,那两个人像是会轻功似的悠悠然飘远了,高渺用得意的眼神嘲弄着他。

        还有一次他好不容易追上泠月,泠月却说:“你追我干什么?你夫人不是在那里么?”顺手一指,赫然是一座新的坟墓,梦中的他火冒三丈,却怎么也没办法把墓碑劈断,生生气醒过来。

        ……

        邓怀戚看着银瓶儿,声音更冷了几分,“说吧,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大人,奴婢不知。”

        “你倒是忠心耿耿。”邓怀戚略带嘲讽道,“可惜她是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人,毫无留恋地就抛弃你了,就算这样,你也不怨恨她么?”

        “公主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委身于我么?”

        银瓶儿猛然抬头,反驳道,“我了解公主,她不是这样的人,奴婢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但奴婢可以肯定一点,公主与表公子之间并无任何私情,她不可能为了表公子离开。”

        “如果不是,那你来解释,为什么他们二人一起周转银钱置办产业?为什么接到高渺的信以后就和他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她要故意甩开周二虎的保护?更何况当年——”

        邓怀戚狠狠咽下未出口的话,他曾经亲眼见过二人有多么亲密无间,高渺又是如何以一种爱护的姿态站在他面前。这些往事说出来只是给自己徒添笑柄罢了。

        银瓶儿语塞,良久,她说:“也许公主只是听说你要另娶何家的女儿,她无法承受,所以……”

        邓怀戚直接打断她,“不可能。”

        虽然纳何家女儿这件事当初被他否了,但他曾经还是试探着写信给泠月,想着也许泠月会和他生气或者撒娇,然后呢他再告诉泠月他已经拒绝了。

        可是他收到的是什么?毫无波澜的辞令,宛如只是院子里多摆了盆花而已。

        银瓶儿深深把头埋下,“既如此,奴婢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候,门框处冒出两颗圆溜溜的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二人。

        “坏,不许欺负妈妈。”声音奶声奶气的。

        “这是你和阎管事的孩子?”邓怀戚问。

        银瓶儿看见自家两个淘气的孩子吓了一跳,紧张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果儿,带弟弟回爹那里。”她表情十分严厉。

        果儿吐吐舌头,拉着弟弟一溜烟跑了。

        “孩子多大?”

        银瓶儿偷偷看邓怀戚的表情,斟酌道:“姐姐七岁,弟弟五岁。”她神情终于变得有些紧张,鼓起勇气说,“大人,他们都还是孩子,并不知道公主的事情。”

        孩子……邓怀戚有些走神,如果当年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孩子,现在应该也有刚才那个小姑娘那么大了……

        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而逝,回过神的邓怀戚心中暗自唾骂自己,不过是一个不把你放在眼里虚情假意又不守妇道的女人而已,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想起前几日白守微劝诫自己说的那些话,他说的没错,这桩旧事应该到此为止了,邓家需要能操持后方的女主人,自己也需要继承人。

        她既然不屑于当他邓怀戚的夫人,便放她自由又何妨?

        邓怀戚向银瓶儿走进几步,身上迫人的威压之势更甚。

        他居高临下看着银瓶儿,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有一件事需要你做,做好这件事,你们一家人便自由了,我会派人送你们离开京城,替你们安顿好。”

        “是什么事?”银瓶儿问,“伤害公主的事情我不会做。”

        “放心,这也是你家主子希望的。”邓怀戚说,“从现在开始,慢慢放出公主病重的消息,然后——”

        他说得越来越慢,“就让永庆公主这个身份彻底消失吧,所有人都自由了。”

        银瓶儿不敢置信地看向邓怀戚。

        这些年银瓶儿一直被困在高墙深院之中,她充当着“都督夫人”的传声筒,艰难地维持着一切如常的假象,这样看不见后路的日子让她疲惫不堪。

        她常常在深夜中想,随着邓怀戚越来越位高权重,这样的局面有一天必定会被终结,但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呢?自己一家人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她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您说的是真的么?”银瓶儿问,“您不杀我们?”

        邓怀戚淡然道,“没有必要。这些年公主的事务都是你一手包办,这件事你能做好对么?”

        “是。”银瓶儿答完陷入了沉默,许久后她问到,“那如果之后公主她又回来了呢?”

        “她可以过任何她喜欢的日子,而我——与她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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