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阴戏
林九言指尖冒出火焰,抬手朝那呼吸声在的地方拍过去。他闻到一股子焦味,站起来朝门的方向退后几步。那东西冷不防地被烧,身上的气息也来不及隐藏了。
一股很浓的香粉气息,也遮不住里面的血腥气,现在还混着衣物皮肉的焦味,熏得林九言头晕脑胀,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东西从天花板掉下来,他听到了许多珠玉破碎的声音,不像是人掉在地上的感觉。他蹲下身子微微向前伸手,摸到了一件锦缎裙袍,是一件戏服。
一件戏服,怎么会有呼吸声
林九言把那戏服拿到一楼院子里,点火烧了个干净。他站起身,打了呵欠,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家门,烧死你们不过分吧。”
他身后又响起了呼吸声,将近五个,那血腥气和香粉气和第一个一模一样。
“林先生,得罪了。”这人语调很重,一个字一个字地,“鄙人童帆,岐江阴戏门人。”
“岐江阴戏”
岐江自藏霖山下流过,将整个北城包围起来。先前,过一些重要节日,还能看到戏班子开着船到江面上,搭台唱戏。林九言小时候还很好奇,心说江面上什么人也没有,唱给鬼听呐。
因为好奇,他还专门租了一条小船,跟着唱戏的大船划。他先是听到了一阵宛如雷声的鼓点,然后有人吹起了唢呐。唱旦角儿的一开嗓,声音清丽婉转,天空中飞过的乌鸦都不肯走了,转着圈儿盘旋。
林九言听不懂唱词,也跟着唱戏人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悲哀沉痛。他听入了迷,把小船划得更近一些,就在那大船戏台正对着的地方。
戏罢,林九言还沉浸在戏里,锣鼓升天还被关在他脑海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听到的鼓掌与叫好声,是不是幻听。
他正要划着小船往回走,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那手冰冷至极,闻起来有点像泽漆草的味道。
“你不能和他们一起走。”这人的声音很舒缓,很空灵,像水一样温柔。
后来被老王从水里捞回去,林九言才知道那个男人救了他一命。
“我们岐江阴戏兴起不过百年,起因还是百年前的疫病。每年鬼节在岐江上给藏霖山上的鬼唱戏,希望能驱除瘟神,保佑人间太平。”
“这五年为什么不唱了”
童帆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能唱岐江阴戏的人,失踪了。”
童帆说:“家兄名唤童晖,是天生的戏子。十七岁那年和父亲闹翻,离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跟踪林先生的戏服,是我度了一口气的人偶,用于寻找家兄踪迹。”
“那怎么会找上我”
“凡是短期内和家兄有接触的人,人偶都能感应到。”童帆的语气变得阴沉起来,“林先生,阴戏能否接着唱,关系重大。”
“你确定你的人偶没有搞错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林九言心想,自己这段时间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在济世堂抓药……等等,黑子沟三号街,他只记得自己刚进那老房子,就燃起了滔天大火……
“我猜,我应该是在黑子沟三号街碰到的。”
“黑子沟三号街……”童帆语气一沉,“能否劳烦林先生带个路”
林九言心跳开始加速,双手握紧拳头,又松开,又握紧……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多回,沉声道:“可以。我也有事……需要确认一下。”
路上,林九言问童帆:“如果阴戏不能接着唱,会怎么样”
“大门关不上。”
“什么大门”
任凭林九言怎么问,童帆也没告诉他。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街道上没了声音,隐隐听见树叶在地上沙沙地滚动,雷声阵阵,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林九言和童帆赶上419路末班车,偌大的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车开过了黑子沟站,没有停。
林九言听到报站,按了铃:“师傅,有人要下车。”
司机:“晚上十二点后不能在黑子沟站停。”
童帆闻言,拿出一沓钞票放在司机手上。司机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车门。
二人下了车,淋着小雨,一路往街上走。街上好多房屋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式,雨水打在屋顶上,欢快得很。还有几只黑猫在屋檐上乱跑,闪着墨绿的幽光。
童帆身旁凭空出现物件戏服,没有人穿,却站立着,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那幢老房子的方向。”
林九言冷汗出了一身,站在老房子的门前,手还在发抖。这老房子被雨水洗得很干净,不仅没有霉味,反而带着春天的清新,林九言更是闻到了泽漆草的味道。
那五件戏服迅速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停在童帆面前,又凭空消失了。
“家兄确实来过这里。”
林九言点点头,抬脚踏进那老房子里,一楼大厅,偏房,二楼大厅,偏房,三楼大厅,出租房……最后还剩下一间,这里残留着老王布下的迷魂阵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吱呀——”
他只闻到了泽漆草的味道混着雨水,轻飘飘地散开,浸润着他的肌肤,宛如轻柔的抚摸。
泪水滑过脸颊,他嘴角带着笑意走出老房子。
刚一出来,远处就传来了有节奏的鼓点,还带着柔情,似乎害怕把谁吵醒了。随后板也响起来了,引着曲笛、三弦,在初春夜雨中铺起一片哀婉的乐声。
“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一唱三叹。宛如一只高飞的黄莺,冲破云霄;一会儿又是潺潺流水被冬雪冻结,幽幽衷情难诉。雨声也越来越大,像是哭声。唱腔从婉转悠扬变得哀怨凄厉,透露出阵阵鬼气。
“《牡丹亭》”童帆说着,就往声音处走。
林九言一把拉住他:“这个时间点,唱戏恐怕不是给活人看的。”
“所以我才要去看看!”童帆的语气高了好几个调门,甚至有些抖。
林九言本着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心理,陪着他一同过去。他记得,上次来黑子沟的时候,还是下午时分。这里住着几个老人,老人告诉他,西街有个古戏楼,据说是清朝年间就有了,荒废了好久,却经常在晚上听到有人在唱戏。
他当时也去考察过,也没闻到枉死地的味道。如今他再次站到这里,却闻到了极其浓烈的枉死之力。
台下坐着的,全是鬼。
其中,林九言闻到了老王的气息。
一道惊雷刺破苍穹,他整个人好像被劈碎了。步履蹒跚,走向老王。
“爸。”
林九言站都站不稳,跪坐在地上,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抓我去替死吧。”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唱戏的人也是一顿,才又接着唱。
杜丽娘哀婉的唱腔飘在春雨里,粉雕玉琢,美若天仙,唱着游园惊梦,在梦里与爱人邂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下黑气托起雨水,在空中形成一个圈。鬼怪们将林九言围得死死的,嘀嘀咕咕地商量,要如何分掉这么一块漂亮的蛋糕。
林九言把老王从自己身前拉开,嘴角扯出一个笑,又觉得不对味,收回去,又扯出一个笑,觉得和自己平常那看破红尘的笑一模一样了,他才满意。
“当了枉死鬼,我天天打坐修行,说不定哪天还能飞升成仙呢。”
周围的鬼开始躁动了。时不时有手伸出来抓林九言,全部被老王打开。那些鬼也怒了,扑到老王身上撕扯。
老王左手的拇指、右手的食指、整条手臂……被枉死鬼蚕食。受伤的是灵魂,意味着从今往后,生生世世,都没有手臂了。
林九言看到老王身上还挂着那个香囊,莞尔一笑。那是老王五十岁生日,他跟个大姑娘似的辛辛苦苦缝了好一阵,在济世堂里抓的滋阴潜阳的中药。老王时常肝火上亢,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气的。
他的左手盘旋着一股力量,像织布机,穿起那一串串黑气,织成了老王的手臂。
戏唱完了,戏子们都不见了,台上出现了一扇黑不见底的门。
众鬼四散而逃,偌大的戏楼,只剩下三人。雨越下越大,那门喷出一股寒意,几乎要将人冻成冰雕,似乎是通往黄泉深处。
童帆:“专把门唱出来……他们是鬼王的人!”
老王:“鬼王要拿我们当饲料。”
林九言:“你们在说什么”
林九言闻到那门有极其浓烈的枉死之力,还有微微的泽漆草的味道,像是大海里飘着的一瓣落花。他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背影。
他被老王和童帆拖着跑。
“枉死之门被打开,意味着鬼王将大开杀戒。”童帆说,“林先生,真不知道你还在闻什么。”
“鬼王是什么”
“百年前疫病的罪魁祸首。”老王说,“也是他引出了枉死之力。”
“不好!”
他们三人竟然还在原地。林九言集中心力,左手一挥,几缕枉死之力将老王和童帆送走。
他被拉进了门里,同门一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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