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画像
乔欢被当众宣布已经死亡三天。
所有人脸上的悲痛瞬间转为了惊恐。
“这绝不可能!”
店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几天里与他有过接触。正如乔喜所说,乔欢是个勤快的人,干活儿绝不偷懒,又是个热心肠,除了当好一个跑堂儿,他还兼顾着送饭、买茶、买点心、买菜、买酒等等,这些事情除了这屋内的人,所有近来出入过蔬心坊的客人都可以作证。
尤其是刚刚,喊出那句“不可能”的叶甚青。
她眉头皱起,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的确不敢相信。
今天下午她才与乔欢说笑过,并且拜托了乔欢帮忙,他的手边还放着未画完的纸……
怎么可能,这个帮她忙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三天了?!
屋内众人皆是如鲠在喉。
陆亭洲朝裴瑛使了个眼色,她接收到他的意思,点点头,快步上前在大夫耳边说了两句,礼貌地带他出去。顺带着,招呼着屋内其余闲人离开。
不一会儿,房间内就只剩下陆亭洲、叶甚青、乔喜还有那个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
躺在地上的人谁都没有去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空气里升腾起某种诡异的气息,好像凭空一只手紧紧掐住了人的脖子,没有人先开口打破沉默。
乔喜在这无法言说的气氛中缓缓跪在地上,他不再嚎啕大哭,而是双手捂面,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溜了出来。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他死前正在房里做什么?”
开口的人正是陆亭洲身边那个陌生男人,他的声音和他本人外表一般冷冰冰,没有起伏,没有温度。
“帮我画像。”叶甚青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回答了他。
清白的月光洒在窗边的桌上,干净的桌面摆着一沓空白的麻纸,应是还未来得及画,地上还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几张,估计是被风吹下来,刚才都没人注意到,也没人有心思去捡。
陆亭洲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所有画像,却没有放回去,而是一张一张细细端详。
叶甚青注意到了他在看画,以为他不过是好奇,便随口问了句:“画像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有回答。
叶甚青没得到回应,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他。
只见陆亭洲眉头紧皱。
她心跳忽地变快,二话不说主动凑了过去,低头去看那画。
“这是你妹妹吗?”陆亭洲问。
她点头,打眼一看,这的确是那小丫头。
不过……
画上的女孩,小小的圆脸,翘鼻薄唇,梳着双丫髻……说来奇怪,画像确实是那小丫头的模样,且看上去几张图一模一样,乔欢照着许百忧的图临摹,临摹得很像,没有大出入……
但是不知怎么,这些图越看越生出一种莫名的违和之感……
“但说不上来,哪儿有些奇怪。”她不由自主说道。
他们将手上那几张图翻来覆去地看,也是奇怪,越看越觉得,这画的不像是同一个人。
陆亭洲宽慰道:“临摹本就做不到完全一致,照顾不到细枝末节,这也正常。”
叶甚青却不这么认为。
人人都是两眼一鼻一嘴,五官就是那些五官,但真正决定人不同面貌的,正是那些细微之处。五官的细节,五官如何组合的细节,以及除开五官那些其余的面部细节。
每一处细节都真正构成了这个人。
画师不会放过这些细节,而照着临摹的人自然也不会忽略这些细节。
叶甚青低头看桌上那几张空白的纸,动手翻了翻。
“奇怪,许百忧画的那张怎么不见了?”
说完,叶甚青的手忽然顿住。
她往前翻了几页,停住,刚刚翻过的空白画纸中竟然夹杂着一张已画完的画像。
陆亭洲也看到了:“原来这还有一张呢。”
她点点头,动作缓慢地抽出画像,呼吸仿若停滞了,目光久久停在那张画像上。
看了这么多,这张隐藏在空白画纸中的画像……细节出错最多。
小丫头人瘦,但五官都偏圆,圆圆的眼睛,眼尾应是下垂的,可这张图眼尾却是上扬。她的鼻头较圆钝,可这张画像中的人鼻尖明显,鼻梁似乎也更为细窄。薄唇微抿,但那弧度却像是在笑。
她记得很清楚,许百忧画的小丫头是按照她的描述,画出了眼神中的惊恐、无助。
而此时这张画像,细节出错之处太多,神态更是完全变了个样。
嘴唇的弧度在笑,眼尾上扬,眼睛,似乎也在笑。
“这不是她!”
叶甚青立刻拿远了画纸,这画上女人的笑令她极其不舒服,虽然五官与小丫头几乎一致,但是真正细看,从眼睛到嘴巴,又完全不同,笑容狡黠,目光灼灼。
这完全是另一个人!
“嘭!”大门忽然像是被重物砸响,屋内的人听到声响一齐回头,却见大门紧闭,呼啦作响的同时大门似乎在被巨大的力推动,而门上半部的格眼处忽然出现了无数绿光,犹如一双双黑暗中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所有人。
“啊!”本坐在地上的乔喜看到此番场景不禁惊叫出声。
大门被推得晃动厉害,好像下一秒外面那些绿眼怪就要破门而入。
“那是、是什么玩意儿?!”乔喜的声音抖得厉害。
陆亭洲身边的黑衣男子毫不犹豫冲上前,护在众人面前,右手自腰间划过,速度极快,“刺啦”一声空中闪过一道银光。
叶甚青才发现,这黑衣人竟然佩着剑!
“长烬,不必慌,外面的东西进不来。”陆亭洲在一旁说道。
长烬。
叶甚青看向那黑衣人,默念这个古怪的名字。但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向了陆亭洲。
她还未见过陆亭洲这副神情。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表情无任何变化,一双眼深沉,冷静,似笑非笑,仿佛能看透一切,完全不像他那一副温润如玉的表象。
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好像那门外不明之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她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它进不来?”
她质问他的语气冰冷,也不似她平常。
陆亭洲笑着看她,耸耸肩:“因为我开店时已经找道士算过了,我的地盘风水极佳,妖魔鬼怪万不可近身。”
“……”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可这话刚出,门外的动静竟突然停下了。
风止树静,门外狂躁之声渐止,黑暗中的绿光一一熄灭,就好像闭上了一双双眼睛。众人惊奇,但没人愿意靠近门,众人都离门远远的,那黑衣人的剑也未入鞘。
叶甚青在一边喃喃自语道:“妖魔鬼怪……”
突然,叶甚青脑海中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想法,如同一道光划过夜空。她呆滞了几秒,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画。
妖魔鬼怪……她怎么偏偏忽视了这一点呢?!
下午还一切正常的乔欢忽然死亡,转眼便被大夫断定死亡三天之久,乔欢至今姿势都未变,明显是在画像时出了意外……眼下这些场景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处处是瑕疵,处处不可思议,如果没有人撒谎,没有人说错……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一切不能从凡人角度去看!
难道真的是……
叶甚青的眼神渐渐清明,好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她的声音极轻,恐慌之中的乔喜应是没听到,黑衣人离得远,应该也没听到。
只有陆亭洲侧过身,看向她,借着月光,高大的黑影就这么覆上来。
“她是谁?”
窗外似乎响起一声尖锐的鸟啼,接着一道黑影振翅而飞。
叶甚青道:“画者可召,心愿替了,劫魂灭生——鬼王玄鹤。”
话音落下,门外声音全无。屋里的人都听到了她那句话,乔喜愣愣地看着她,黑衣人收剑入鞘,而陆亭洲难得收起了笑。
门外已一切如常。
鬼域,三界之中唯一不可擅往之地。
死者可入,妖鬼通行。
叶甚青了解仙界,了解人间,唯独对鬼域知之甚少。她只知自千年以前,鬼域便已形成四分五裂的局面,三大鬼王归无、玄鹤、厌音各据一方。
传说中,归无乃一缕青烟,玄鹤便是一灰鹤,而厌音藏身于一把古琴之中。这三大鬼王从未在人间露出过真容,也绝无生人知晓他们的面容。
三界更是于千年多一场乱修之战后便立下约定,互不侵扰,各自安生。
但,凡事皆有例外……
传说二百多年前,鬼王之一玄鹤破了这约定,以真身现于人间。她以巫师之名,接近帝王,操纵人心,蛊惑年轻帝王,宠信奸佞,错杀忠臣,不顾百姓苦难,不听群臣劝谏,执意发动战争,以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之后玄鹤逃离都城,重返鬼域,而她的真容却被画师画下,画像便留于世间。
据说玄鹤之举引来当时仙界众怒,众仙坚持要朝鬼域讨个说法。但谁知这狡猾的玄鹤竟在事情闹大之后又悄悄返回人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了自己所有画像,于是这丁点儿证据也拿不出来了,她便一口咬死自己从未打破约定,从未祸害人间。
因没有证据,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但从此以后,人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鬼王玄鹤,画者可召,心愿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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