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后话
“那边正在修建第二食堂。”秦校长指着一片搭着脚手架的空地，目光如炬，“现在学校的孩子多了，以前的食堂重新装修了一遍，还是不够，就修了栋新楼。”
许知礼闻言望去，只见工人们带着安全帽正在工地工作，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是笑意，即使辛苦，但他们知道这是为孩子们修的楼，他们的辛苦就是日后孩子们的享福。
“挺好的。”许知礼说，“和上次看到的很不一样了。”
“是啊。”秦校长感叹道，“现在发展得这么好，真想让何山月看看。”
许知礼笑了笑，若有所思道，“会看见的。”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在星空密布的夜晚，每一处花开的地方，每一个知晓何山月的地方，都将传达这个消息。
“他一定会看到。”许知礼说。
秦校长静默一阵，不由得看向远方，半晌，他开口道，“其实当年我说了谎。”
许知礼了然，“我知道，茉莉的事。”
秦校长一愣，“你知道？”
太阳强烈起来，许知礼摘下围巾，整整齐齐地叠起放在包里，老神在在道，“我知道，茉莉没疯，也知道我们来的那个时候茉莉在这边。”
秦校长心中五味杂陈，到嘴的道歉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唯有一声叹息。
许知礼偏头看他，笑得温和，“茉莉回来过？”
秦校长堪堪点头，“她说出了实情，从城市里回来了，现在就住在原来何山月住处的隔壁，开了个面馆。”
这是许知礼不曾想过的，茉莉装了二十多年，竟会放下心中芥蒂回到家乡。
“何果回来过。”秦校长说，“应该是电影播出那一年。”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从不进村，我原以为他是不愿看到这么贫穷的家乡，但其实不是。”秦校长感叹，“他来找我要何山月的资料，但之前东西已经给了羽听，他也没有强求，只说想看看父亲的办公室。”
两年前，何果主动联系许知礼想要拿回何山月的东西，许知礼很识趣地寄过去了。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何果已经回到了何山月住过的小屋，打理的干净的房间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模样，他站在院边的核桃树旁，那树长势喜人，正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周围修起了楼房，一切都朝着现代化的方向驶去，唯有何山月的小屋还保留着三十年前的模样。
何果一直托人打扫屋子，加固房梁，就像是等着某天，有人会回来住。
何果坐在父亲的书桌前，他看到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上面何山月坐在中间，茉莉和自己笑得开怀。
告别了秦校长，许知礼来到何山月住过的地方。
篱笆的门锁着，他只能站在栅栏外远远看上一眼，他看到没有装一滴水的水缸，透过清晰干净的玻璃看到何山月房间内的摆设。
水泥砌的斜坡和楼梯不是一个颜色，院里的核桃树依旧挺立，即使树叶落光了，它倔强的枝桠也直直指向天上。
许知礼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觉着有些饿，看到了附近的面馆，秦校长说那是茉莉开的。
最普通的面馆，招牌只有两个字——远方。
是何山月想让他们到达的远方，是茉莉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找寻的地方，原来就在家乡。
他走进面馆，正值中午，堂里人络绎不绝，他寻了个空地坐下，室内的装潢看起来和城市里的不太一样，墙壁上的壁纸写着“最想到达的远方，是家乡”。
面馆生意不错，还请了几个帮工，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拿着菜单走出来，笑着问许知礼想吃什么。
许知礼看着她梳得整齐的麻花辫，脸上的梨涡，想起了照片上的茉莉。
他随意点了一份牛肉面，问她，“你们店主在吗？”
她张望了一下，指了指后厨，“陈阿姨在里面。”
许知礼道谢，起身走了过去。
“阿姨，我要一碗牛肉面。”许知礼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茉莉背对着他，带着围裙，正在揉面团，闻言“哎”了一声。
许知礼走到她身后，轻声道，“茉莉阿姨。”
茉莉身体一僵，扭过头看他。
许知礼对他笑笑，只见茉莉眼睛瞬间睁大，别在耳后的发丝掉落下来，她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拿着面团，垂了下去。
许知礼眉眼弯了起来，“茉莉阿姨，你还记得我吗？”
茉莉眼里蓄起水雾，连忙放下擀面杖，沾了面粉的手不断地在围裙上擦拭着，“小许？”
她又惊又喜，“真是小许啊！”
许知礼笑，“是我。”
茉莉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让帮工小姑娘接手，她取下围裙洗了手跟着许知礼走出去。
“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家乡。”许知礼说，“刚刚去了学校问了秦校长，才知道你回来了。”
茉莉回头看了眼面馆，又望了望何山月的住处，面色微红，“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与其继续装疯卖傻，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许知礼点头，茉莉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前半生是因为疯病，现在是因为心愿。
“我看了电影，好像再一次看到了何老师。”茉莉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这里，我想看看他住的地方，没想到看到了何果。”
茉莉对家人坦白了装疯的事，并决定要回到家乡，弟弟和弟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劝她留下来。
茉莉对着他们拜了一下，真诚感谢他们的收留，给自己留下几百，把这几年捡废品攒的钱全部给了他们。
茉莉回到家乡的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她远远看到沨梨小学，心想着先去看看何老师的家再做打算，没想到何山月院子的篱笆是开着的，大门没上锁，里面有人。
茉莉走进院里，正巧与站在屋里的何果对上视线。
如同二十多年前那样，何果在里面，茉莉在外面。
茉莉应该感到害怕，但她异常冷静。
何果眼里没有讶异，看到她时只是略微一怔。
茉莉走了过去。
上次和何果相安无事共处一地还是在30年前。
茉莉垂眼，看到何山月手上的合照，照片里的人笑得无忧无虑，何山月面对镜头，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秾丽的眉毛，一如她记忆中的那样，黑发明眸。
茉莉看到何果斑白的鬓发，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细纹，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几十年来，一个害怕秘密被抖出提心吊胆，一个害怕被灭口疯疯癫癫，辗转过无数个春秋，再见到只是相视一笑泯恩仇。
他们谁也没有赢，谁都没有过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是最漫长的平局。
何果笑容苦涩，翻转照片，背后是何山月写的字。
愿果儿茁壮成长，金榜题名。愿茉莉追逐理想，到达远方。
这便是何某教书育人的心愿。
茉莉看清上面的字，渐渐的红了双眼，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他说，当年的事最对不起的一是何山月，二就是我，他愿意补偿我，问我有什么想要的。”茉莉不经意擦着眼角的泪，“我说，我要住进何山月的家，给我一把钥匙。他当场就冷下脸来，真是好笑。”
许知礼摸出纸巾递给她。
“不过他倒是诚心诚意，开了家面馆让我做生意，我说我要钥匙，不给我砸也要进去。”茉莉笑道，“他果真给我了，人挺大方，面馆也给我了。”
许知礼知道茉莉只是说笑，她最多敢进屋看看何山月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模仿着他的样子看书。茉莉把面馆开在这里，时不时出去看两眼，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连茉莉有时都会恍惚，到底是在等待还是已经成为了个习惯。
难得见到个熟悉的人，茉莉拉着许知礼谈天说地，一转眼就是夕阳黄昏。
许知礼拒绝了茉莉提供的住宿，一心要进山。茉莉见许知礼如此执拗，便塞了许多特产在他的包里，许知礼推拒不成只好接受了。
他凭着记忆来到之前那户老人人家，枫梨村的变化相比镇上变得更多，若不是门牌号，许知礼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老人记得许知礼，他对四年前一掷千金的羽听影响深刻，即使住在深山，也知道羽听就是扮演何山月的影视明星。
许知礼问起从前的事，寒暄几句进入正题。
“老人家，您还记得那座上的坟冢吗？”许知礼问，“还记得阿风吗？”
说出阿风的那一刻，心脏抽疼一瞬。
“阿风？”老人疑惑道，“啥子阿风？山上没有坟啊。”
许知礼忍着痛问，“您再回忆回忆。”
老人挠挠脑袋，“真没听说过，政府说要规划做果林，上面的坟都迁走了。”
许知礼面色发白，得不到答案，只能明天亲自上山了。
他躺在床上，为了避免疼痛席卷全身，他心里默念其他事物。
和上个世界一样，当许知礼越想调查的某件事，记忆越是模糊，甚至这个世界里的痛感都比上个世界强烈。
他吃力地在白纸黑字上写下异状。
他摸着阿风这两个字，静静感受着骨肉腐蚀的痛楚，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许知礼告别了老人，上了山。
他看到山上的香樟树全部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低矮的果树。
许知礼站在半山腰，想不起坟冢所在的位置，无头苍蝇般地四处乱转。
他心里默念“阿风阿风”，得到的只有连绵无边的痛苦。
他杵着木棍，虚汗直流，腿都在发颤。
最后许知礼只能认输，他回避脑海中的阿风，恢复了力气，无功而返地下了山。
许知礼想去自己以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看，可来到山脚下，看到的路被蓝色铁皮门拦了个严严实实。
里面是施工现场，工业化的水泥和红砖染指了青绿的山，许知礼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记忆和家的方向。
他伫立在山脚下，水泥地面平坦开阔，周围跑来跑去的孩子和来往小贩，他看到新修的大楼和一排排电线杆，回忆上次回到这里看到的是怎样的光景。
许知礼自嘲一笑，他想不起来了。
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的衣服上沾了施工地的灰，他听见鸟鸣和鸡叫，看到墙壁上攀缘的凌霄花，太阳的温度有些灼热，许知礼鼻尖沁出了汗。
他想，冬天要过去了。
他应该离开了。
许知礼转身，看着两座大山，心里酸涩难受。
如果阿风真的存在，那么他下个世界也许能看到。
如果真有阿风这个人，他怎么会忘记。
他在熟悉的痛苦里流泪，他在流泪中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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